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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忠表小小说《黄指印灰指(3)

小小说作家的才气

谢志强

小小说有没有自身显著的特性﹖除了它的规模,或说篇幅之外,它内在的重要特性是什么呢﹖
  一种文体的特性,决定了它独立的品格。否则,容易成为附属品——如说小小说是短篇小说的缩短啦,中篇、长篇小说的截取啦。其次,有人戏说,小小说是小说家族其他成员的“边角料”、“残羹剩饭”。
  不妨将小小说与短篇,尤其中篇、长篇小说对照比较阅读一番,立刻能察觉一个不同,或说异点,就是语言。过去讲小说,什么肖像描写、环境描写、心理描写,一般指在人物、环境上边展开来写,一写就是一大段,而且,长篇小说可以将人物的肖像或心理放纵笔墨地写。可是小小说就忌讳这样,它的规模决定了它的语言表达方式是叙述。我是说叙述是小小说主导表达方式。
  基本上可以这样说,中、长篇小说注重描写,小小说注重叙述,而短篇小说界于两者之间。长篇小说和小小说是小说的两个极端,一比较表达语言的特点就十分明显了。小小说的显著特性之一是运用叙述。
  写短、中、长篇小说的作家,可以在小小说的叙述里,瞅着无数个口子,打开、进入,展开描写,开辟出另一片天地。小小说却在叙述中保持一定的速度、节奏,因为,停顿、展开的描写都会造成“降速”。前者做加法,后者做减法。
  由小小说的叙述特性,牵扯出相应的另一个特性,就是细节。短、中、长篇小说的描写,往往体现在描写之中,它甚至被描写所淹没。而小小说的细节是小小说的焦点,或说,是小小说一间小屋里亮着的一盏灯,甚至整篇小小说都建筑在一个典型的细节之上。细节关系着小小说的生命能量,同时,支持着小小说的故事展开角度和方向。细节可以指引和照亮整篇小小说。
  现在举一篇特别短的小小说作为范例——卡尔维诺的小小说《做起来》。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后现代”小说家,如果感兴趣,可以把他的长篇、短篇和小小说对照起来阅读。他的小小说语言十分简约、利索、干净,甚至将形容词的使用降到了零界点。我比较欣赏的还有《黑羊》、《呼喊特丽莎的人》、《良心》等篇,都出自他的小小说集《夜间的数字》。卡尔维诺甚至雄心勃勃地计划再走极端些,选个类似一段话规模的小小说集子。不知什么原因,他没能实现。一个世界级的小说大师身体力行地倡导实践小小说,可见他的远见。小小说有小小说的魅力。
  《做起来》只有四百余字。讲的是一个镇里除了准玩尖脚猫游戏,其他什么都被官方禁止了,可是,一旦开禁,臣民们已养成了玩尖脚猫的习惯,再禁止玩尖脚猫,人民便起来反抗,胜利后,又分秒必争地玩尖脚猫游戏。
  通篇都是叙述,干干净净的叙述,仅仅用了不得不用的可怜的几个形容词,却传达出了深刻、丰富的内涵。细节就是一个玩尖脚猫,并将它贯穿始终。惟一没禁止玩尖脚猫其他什么事都被禁止 ,到禁止玩尖脚猫其他什么都开禁了 ,由此引起了臣民的***,因为臣民只会着迷地玩尖脚猫了。禁止已将臣民的生活限制在一个玩尖脚猫的狭窄范围,已经丧失了其他的生活能力和乐趣趋向。多么可怕的禁锢,多么荒诞的生存。这类小小说需要有生活的阅历和思索,是要经历一个一个时代的风雨才获得的大观念,我在看《做起来》,就想到我们民族经历过的一个狂热年代。《做起来》超越或穿透了一个时代,尽管它淡化了时代、地域的背景。
  《做起来》体现了小小说的特性:叙述和细节。细节能使小小说单纯的叙述丰富起来、生动起来,这样,在短小的规模里,仍然能够升华作品的内涵,达到形而上的境界。当然,《做起来》有寓言味,但不是寓言,这种寓言意味使得小小说这个微小的景观,包容宏大的世界,类似博尔赫斯《阿莱夫》中的那个包罗万象的小圆球,于是,小就成了大。这也是小小说的理想境界。
  有个朋友,他偏爱写长篇小说,看了《做起来》,他说凭这个《做起来》,我可以写个中篇。我笑了,说,我相信,因为《做起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扇可供摇开描写的门,叙述中留了许许多多暗门,小小说不愿打开它,而擅长中、长篇的作家,可以扩展出一个一个大间。不过,他不得不佩服小小说的能量,简直是一个中子弹,在阅读中爆炸了。而卡尔维诺仅写出这么不起眼的四百来字。
  所以,我感激卡尔维诺那么用心地对待小小说。一篇小小说能引爆读者那么广阔、丰富的想像,可见,小小说的叙述力量了。叙述有力量,小小说作家要善于把握这种力量。

附:《做起来》/意大利 卡尔维诺

  有这样一个镇子,做什么事情都被禁止了。
  现在,因为惟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脚猫游戏,所以镇上的臣民就经常聚在镇后边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脚猫游戏。
  因为禁令被制订的时候总有恰当的原因,所以没有任何人觉得有理由抱怨,也没人觉得受不了。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官员们觉得再没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这些事了,他们就派了传令官四处通知人们一切都开禁了。
  传令官来到老百姓喜欢聚集的那些地方。
  “好了,听好了,”他们宣布,“所有的都开禁了。”但人们还是玩尖脚猫游戏。
  “明白吗﹖”传令官重申,“你们现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们回答,“我们玩尖脚猫。”
  那些传令官一再地提醒他们的臣民,他们又可以回到他们从前曾经从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职业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愿听,他们继续玩尖脚猫,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来喘口气。
  看到他们是白费劲了,那些传令官就回去禀报上面。
  “这很容易,”那些官员们说,“现在我们下令禁止尖脚猫。”
  人民就是在那时开始反抗的,杀了部分官员。
  然后人民分秒必争地又回去玩尖脚猫游戏了。
  再看中国的小小说,先说说汪曾祺的作品。汪曾祺是新时期中国文学开创一代文风的重量级作家,他才气横溢。
  我这里所说的才气,已经包含了另一层含义。词典里才气的词条解释是:才气即才华,指表现于外的才能,多指文艺方面。我把才和气拆开来理解。才是指才华,气是指气脉,类似于我们通常说的“中气十足”之气。
  我曾在医院接受过胆囊切除手术,切除了,最初数天,医生反复只问一句话:放屁了没有?我感到有趣。过了四天,我放屁了,医生说行了,通了气说明内部没问题了。医院里,有个讲究,通俗地说,外科一个屁,内科一口气。我还听过北大荒一个老兵讲过的一句顺口溜:人老三无才,尿尿打湿鞋方言念hái ,刮风流眼泪,咳嗽屁出来。这个屁,还是一股气。体衰了,便控制不住“气”了。看看,堂堂“七尺”躯干,重要的还是那口气,生了死了,不就是“气”。还有不蒸包子争(蒸)口气的说法。躯体不过是“才”,而体内活跃的是“气”。
  如果形象地说,才是肚子里的东西,但血液里的是气。说到小小说作家,说到小小说作家的作品,有些作家的作品,显得有才,但缺乏的是气。其语言、结构,都显才华,却感不到那股鲜活流动的气。我在1990年跟孙方友谈到关于“气”的问题。碰到方友兄,能感到他身上透出的气,亲和力的气,他的小小说是在运气,他颇受汪曾祺的影响,又同擅笔记小说,但方友的小小说有“匪气”,我是指那种 “野气”,而汪曾祺就是“雅气”多了。方友的“匪气”和他的素材相吻合,多是江湖土匪、绿林好汉,而汪曾祺则是古镇人物名贤、雅士。
  我看,汪曾祺后期的小说,匠才有多,中气不足了。缺了血液流出的激情之气。支撑着的仅是才华。一旦一个作家仅仅凭着才华操作,他的气数已尽了。但是,汪曾祺的小说、特别是小小说的地位不可撼动,我敬慕他。
  谁敢像汪曾祺那样写小说﹖他的《异秉》,万把字,结尾的千余字才进入正题异秉,之前,全是散漫的铺陈,说王二所处的镇子的生活格局,而且,没有情节的进程,却是停滞,仿佛生活的历史在这儿打旋了,可是,仍能闻到生活的气味,听到生活的声音,这和漫漫的似乎稳定的生活格局和谐。最后,“有一天”,才说到 “异秉”,之前都是常规、重复、秩序的生活,异秉是程式的生活的潜流,这千把字可以单独拎出,形成一个小小说的版本。万把字里,汪曾祺的气脉那么从容,总算吐出了那口气,喘一下了。万把字里,汪老的才比比皆是,都是他的观察、积累,肚子里那么多的货色,却是一气呵成一气贯通。
  汪曾祺是兼有才和气的罕见的作家。凭着那一股气,放得开,收得拢。现在,说他的名篇《陈小手》了。千余字的小小说,汪老能控制那股“气”。开始不紧不慢地吐纳,介绍接生的习俗,是常规的习俗,可见汪老了解生活的才华和把握结构的才华。接生的习俗,是技术性的知识,但男性的产科医生陈小手在当时的习俗背景是个“异类”。大背景里,大氛围里的小人物。类似舞台。布景、龙套都出现了。《陈小手》的结构模式如出《异秉》一辙。五分之三是一个叙述的旋涡,讲的是常规;五分之二部分,即“有一年来了联军”——到底沉得住气呀,“陈小手进了天王庙”,这气总算舒展开了,却又叙述简约,一连串的动词,可以看见“气”在走。“掏”出难产的孩子,团长还是不放过陈小手,“团长觉得委屈”。因为“我的女人”陈小手怎能摸﹖
  小小说,操作到这么个火候,可谓才气相济了。具备汪老这般才和气的作家有几何﹖模仿他这一路的作家恐怕不少,却往往气运不顺,或憋不住气。所以,我说,谁敢那么写﹖可见,汪式小小说的不可模仿,稍微把握失度,就岔气,便成了风俗之类知识的罗列和炫耀,其中没有气脉去浸润。才华是聪明的表现,一个作家有才华,可以靠他的书本、生活的阅历去盛装;而气脉,是血液里流淌的东西,它表现为激情、关爱或者灵气。前者,是对外在的,后者是内化的。气脉和生命有关。我自己的体会是,写魔幻这类想像力的作品,源头是我在西域童年,一想起就激动,而且,我至今仍用那种视角、方式看待世界。所以,我敬佩汪曾祺的小说,但是,我认为,只有一个汪曾祺,他的才和气是文学的一个境界、丰碑。他处的那个时期,没人敢那么写,他写了。给文坛注入了奇异之气;后来,他开创了一代文风,谁又敢那么写,写了跟不上他那股气,骨子里不像,仿了点皮毛而已。汪曾祺的小说,就是意味着,只有一种“异秉”,一个“陈小手”。作家的任务,就是走出伟人的笼罩,去寻找、发现另一个,光有小聪明显然实现不了。
  我例举的《异秉》、《陈小手》,和美国作家欧·亨利的小说有个共同之处:结尾出乎意外。《异秉》的意外是那个学徒去蹲茅坑体验王二的所谓异秉,《陈小手》的意外是陈小手完成了活儿却反而受致命的惩罚。不同之处在于:欧·亨利的小说是外在的故事,汪曾祺的小说是内在的故事,打个比方,前者是骨头,后者是血液。汪曾祺的小说有着内在的热血脉动的气流,他不追求骨架外在的故事。仿佛是从大宇宙千万年积淀的风俗人情 进入小宇宙一个人的灵魂的爆炸 。汪曾祺发现了先驱,同时,发现了生活,又用独特的方式给予表达。可以用一句话表述欧·亨利的故事,但是,几句话也说不清汪曾祺的小说,他的小说有不可言传的东西。确实,说骨头的形状容易,可描摹气血的流动到底难了。欧·亨利是一个,汪曾祺也是一个。汪曾祺比欧·亨利高明。不过,他俩都是存在于不同时空的文曲星。

  • 苗忠表小小说《黄指印灰指

    第14楼

    2010-12-26 16:25:48 来自: 苗忠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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