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阳纪事
时间:2014-12-26 09:34 来源:未知 作者:落叶 点击:次
1 我是七十年代去过怀阳,为的是去核实一段历史。 我那时还年轻,现役军官,怀着满腔的政治热情。但是,在那个年代,去核实带着浓厚政治色彩的历史,真是不知深浅。 我在地图上找了很长时间的怀阳,很长时间。找到了,隐没在茫茫的太白山脉之中。我在她的面前沉思了许久。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她厚重的历史,她的一砖一瓦都是令你感动。思考历史,应当在深夜的孤灯下。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绕过一道山坳,猛地一道刀砍斧劈般的天堑突兀横在眼前,我和司机都不觉“哟”了一声:远看去太白岭,沿着天边逶迤地排下去,同天边的云融为一体,犬齿一般交错着,分不清谁是云,谁是岭。桔黄色的残阳独独地斜挂在半空,象布的景,一点也不耀眼。血红色的柿子叶在风中飒飒作响。透过柿叶,怀阳城就静卧在山的下边。绕着城流过去的,就是怀河。怀河并非是细细的柔柔的水,而是浩荡的江,就是这条江,使怀阳成为千年不衰的商埠。 我突然喊:“师傅,停下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司机手脚并用,“嗄”地把车停下来,疑疑地看着我。 我说:“歇歇吧。”随手扔过去一盒香烟,跳下车,从后座拽出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只黑大傻的海鸥相机。 怀阳很壮美,也很苍凉,这是我透过飒飒红叶,透过满坡的抽着白穗的茅草,透过抖动着身子的秋风观察到的怀阳。我认真选好镜头,拍到一些角度非常美的照片。我拍完一整卷的胶片,就坐在山坡上,点燃一根香烟,心里就升腾起一种悲壮的心情,一种历史情结。 怀阳这座城市虽然处在中国腹地的大山里,却颇有江南的风韵,尚保留着青石深巷,转过巷子,偶然遇到角楼水榭,七、八亩宽的莲池,荷叶田田颇有生气,心里揣度如若是春天来这里,定有江南杏花雨的意境。怀阳人生活得悠闲自在,在历史上出现过不少名人,好象清初有几个山水画大家就出在怀阳。 总之,我的确是很敬重这座城市的。 我敬重这座城市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参加编写一部战史的时候,遭遇到一些历史人物,其中一位就是抗战时期的怀阳这一带极有名气极有传奇色彩的人,这个人名字叫昝家河。昝家河在中国现代史或中共党史中没有记载,他的影响远不致于此,但他在怀阳一带极有影响力。 在浩瀚的资料里我们发现有这样一段记载:“一九四O年九月,有昝家河自怀阳举兵,响应者逾千。昝自任司令。翌年春,于李家祠堂与日军殊死决战,毙伤日军百余人。”就是为这一段不知出处的寥寥四十余字,我就在怀阳住了半年,看了数十万字的资料,拜访了百十余人,结果头脑里弄得很乱。历史不是一株笔直的树,可以一览无余。历史是一树藤蔓,要理出个头绪来的确是一件难事。好在不是我下结论,否则的话,就是满头青丝搞成万丈白发也枉费于事。 但是,在怀阳的时间长了,接触的人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却也就真正放不下了。下笔的时候,头脑里总是闪现一个一个的面孔和一双一双的眼睛。这些历史人物大多去逝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面孔虽是杜撰,但名字却是清清晰晰的。不管怎样,我慎重地对待我笔下所有的怀阳人氏,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因为是他们影响了怀阳这座古老的城市。 2 怀阳辖十余个县,县县都有特点,穷乡僻壤,物产并不丰富,小小的土特产却是有。因为穷,民风走两个极端,要么是朴实,要么是强悍。古朴淳厚的居民,世世代代在薄土里刨食,勒紧了裤腰带,强忍也能忍过一辈子。不愿忍的,血气刚强的,就拉竿子上山当土匪,因此,怀阳的土匪在历史上都是有名气的。怀阳志里有这样一段记载:“神宗熙宁八年,怀阳蝗灾,颗粒无收,赤地千里,盗贼蜂起……遂剿匪平叛。”神宗熙宁属北宋,所指的盗贼就是匪,匪又演变成叛,如果地方发生叛乱,朝廷自然是要出兵平叛,因此,怀阳这地方在朝廷都是挂上号的。 怀阳整个区域,从南至北,地形变化很大。南部是浅丘陵,北部便是崇山峻岭。怀阳城就是南北部的缓冲地,因此怀阳在军事上的位置显得极为重要。到了民国时期,怀阳的土匪渐渐衰败了,能形成气候的,只剩下太白岭一支,为首的叫沈昌。沈昌虽说是土匪,生前在怀阳可算得上一条好汉,身板壮得象头公牛,常年在山里烧炭贩炭为生,性情又豪爽,见不得不平不仄的事。不知为什么当上土匪,眼也红了,心也狠了,杀人不变脸色。民国政府也没顾得过来清剿他,一直到民国七年,沈昌为了一个妇人,卷入一场情杀纷争,结果沈昌的脑袋玩掉了。于是,沈昌这一支土匪就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剩下的不足五十人,也算是衰败了的残余。 除此,昝家河恐怕算得上土匪种。 昝家河的父亲昝先令是怀阳的首富、望族。昝家祖上是做过土匪的事,这有口碑记载。到昝先令继承家业时已有良田千顷,不只在怀阳是首富,周遭十几个县也是找不出来第二个的。昝家产业多,人极其开明。昝先生热衷于社会事务,在各界大多有兼职,充任理事或者委员,乐此不疲。昝太太生前吃斋念佛,一年里到寺庙里做几次道场,放几回生,心肠很慈悲,因此昝家在怀阳的口碑极好。 但是昝先令有一个心病,就是独子昝家河。 昝家河小小年纪,匪性就显现出来了,全和他父母不一样。小孩子六岁就该起蒙,但昝家河死活不肯进学堂,老师也死活不肯教他。怀阳城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两个学校毗邻,同用一口钟,听钟声上下课。昝家河进教室就同板凳有仇,坐上一刻就屁股下生钉,翻来覆去折腾象粪坑里的蛆,就四下惹事,搅得教室乱哄哄,被老师轰出去。昝家河索性跑到钟跟前,抱起钟锤一阵猛敲,一时间两个学校的学生都欢呼着跑出教室,搞得学校上不了课。学校管不了昝家河,只好由校长登门向昝先令道歉。昝先令是个深明事理的人,自己的独生子在学校惹事,反让校长向自己道歉,只得红着脸连说惭愧,一边招呼上茶。校长见此心里也很难受,就推辞说学校事忙,不敢在昝家久坐了。 昝家河倒是乐意学校开除他,没有人管省心,常和街头巷尾的一帮小孩一起,整日搞得灰头土脸。昝先令先后也为昝家河请过几起私塾,但先生教不好,自觉没趣,都先后告辞了。昝先令急过两年后,反倒想开了。昝家河不是喜欢拳足棍棒吗,昝先令就请了几个知道些拳足的陪着他玩,就是能让他安顿下来,无非有张家李家的常来告昝家河惹了祸,昝先令就一味地陪好话,付汤药费,抹平是非。 昝家河人虽小,但心思却很特别。比如他见到人家满墙藤蔓上挂着的南瓜长得壮,就想如果把南瓜掏个口子,往里拉屎,再把口子封好。想必南瓜里有了充足的养料,一定长得更壮更大。主人把它收回去,见这瓜这样好,一定保存起来,在节日里才舍得吃,把来放在案板上用刀使劲砍了下去,口扑哧,那粪便化作汤水就流了一案板。想着,昝家河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好象那南瓜里的屎已经流了一案板,已经见着主人那一脸的惊诧,捏着鼻子逃出厨房的狼狈。 昝家河就是在这样不安份中长到十三岁,又长到二十三岁,交结了一帮市井之徒,敢说敢为,胆大包天,混迹于茶楼酒肆烟馆妓院,成了怀阳城里的一个人物。到了昝家河二十五岁时,昝先令和昝太太都相继去世了。昝太太去世时倒很安祥,昝先令却折腾了许久,吹胡子瞪眼的,就是不肯落气。别的人看着昝家河难受,帮不上忙。唯有昝先令的致交李九章知道昝先令的心思,就附在昝先令的耳边说:“昝家河面相轩昂,气宇端正,重义气有侠胆,五行属金,日后堪能负重任。你尽可放心走,你走了,应了这个劫,昝家河就慢慢走上路了。”昝先令听完李九章的话,这才幽幽地落下气。 其实,李九章也是我在怀阳遭遇到的一个奇人。 李九章经营着一座叫“槐茗”的山庄,却并非生意场上的人。这人贡生出身,精读过《易经》,看得懂河洛图,通医理,还会相学,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李九章满肚子里都是故事,象个老顽童,平日里嘻嘻哈哈,从不跟人计较什么,昝家河从小就喜欢他。昝家河知道的那些三国水浒西游,全都是李九章倒给他的。昝家河可以不听昝先令,却十有八九要听李九章。这世间,真是一物降一物。 李九章貌似不正经,虽有贡生身份,是个孟孔之徒,早年却以贩烟为业,到过缅甸、云贵,还跑过上海滩,白道黑道都能混。如今老了,守着一座槐茗山庄,抽烟狎妓填词唱曲儿什么都来,又听说组织共产党。警察局派人查过一段时间,刚好又搞国共合作,查李九章的事就搁下了。总之,李九章是个神秘的人,直到最后我都没读懂李九章,仍然没有找到他在怀阳的定位。 昝先令去世的那年,是抗战爆发第二年。日本人长驱直入,热河沦陷,青岛沦陷,还有太原沦陷,战事纷乱。乱世出英雄,各地方冒出不少军队,十几个人、几十个人,几杆破枪,就敢称甚么军,为首的就敢叫什么司令,就敢派粮派款。就象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滨》里胡传奎的抗日救国军。战事既乱,地方政府哪里管得了,任其发展。太白岭沈昌的残余也趁着这个时候下山,也称抗日纵队,坐在公暑的案桌上摊牌,搞得人心惶惶。昝家乡下的佃农也时有告到昝家河这里,说是太白岭上的土匪抢了粮,怕是地租是要欠缴了。 这种时候,血气方刚的昝家河,又死了父母,更无人约束,安有不动之理,他血液里的不安份的匪性又开始勃动起来。他找到李九章,张口就要李九章卖给他枪。 李九章吓了一跳,说:“什么枪?我这里只有烟枪。” 昝家河神态肃穆:“你就别绕弯子了,我说的是正经事。” 李九章嘻嘻一笑:“侄儿哟,你还有正经事?” 昝家河很烦李九章这点,什么事到了他这里,全成了打哈哈。 李九章往紫砂壶里参了些水,倒在杯里,放在昝家河跟前,慢吞吞地说:“腰里有钱是吧?有钱买房子买地啊,吃馆子嫖女人啊,走南行北坐洋车啊,实在多了是吧?实在多了就捐给慈善堂,到庙里积功德。买什么枪?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搂在怀里睡还嫌凉。” 昝家河说:“我买枪护院,不行吗?太白岭那帮人抢到我昝家河头上了,我能坐视不管吗?” 李九章说:“枪不是烧火棍,枪拿到手里就要造点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你看太白岭的沈昌,自从玩上枪,那些年杀人如麻。玩枪?那可不是谁都能玩的。” “我就能玩,”昝家河摇头摇脑地在李九章眼前晃,他知道李九章在陪着他耍,“我昝家河不但能玩,还非玩不可。告诉你吧,这枪你还非得帮我买,不然地话,我叫几个混子来把你这槐茗山庄搅得个底朝天。” 李九章知道昝家河的厉害,假装想了想:“这得花钱。” “钱你说。” “还有个条件。” “尽管说。” “我有个外侄,叫陈良玉,读过几年讲武堂,懂得一些带兵,今年二十四岁,我想推荐给你,在你队伍里任副职兼参谋长。这个条件你要答应。” “有科班出身的做帮衬,我正求之不得呢,这个条件我应下来了。” 3 槐茗山庄是个好去处。出怀阳向西六里地,有一座山丘,槐茗山庄依丘而建,几十棵老槐树掩隐着,远远看去,郁郁葱葱,却又露出几片白墙,挑出几只檐角。尤其是暮春槐花盛开的时候,满树吊垂着一挂挂的槐花,牙白色,象一吊吊风铃,随着风摇摆,那馥郁的香也随风一阵阵地袭来,令人心也酥了,也化了,也醉了。躺在槐荫下,把胸口敞开,那爽快沁人的风就夹着清芳,周身灵魂都出了窍,什么烦恼、生死都不计较了,只顾开着怀地吸气。吸着吸着酣然睡着了,如醉云里雾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满口含的是香,满鼻闻的是香,满耳听的是香,满眼看的也都是香。昝家河除了这些感觉外,还多了一种感觉,这是他自己埋在心里从来不对人说的。昝家河躺在槐下,身子象坐在小船里荡在波面上那种感觉,心如神游,全身有一种莫名的攒动,舒服得一直到了灵根处,象女子的纤纤柔指在他身上若有若无地抚过去,又抚过来,昝家河就舒服得呻吟起来,把身子仄过去,又仄过来,让这玉手把他身子抚遍。 槐茗山庄有这一绝就足够了,再不说庄后的茗潭,这潭水深不可测,清冽甘爽,用这潭水煮茶,馥香留齿,终日不释。也再不说园后的山丘上那一大遍竹林,足足有百十亩。湘妃竹、凤尾竹、佛肚竹、楠竹、斑竹等等,铺天盖地,山风吹过,竹林就象海浪一样地翻卷,看去心旷神怡,因此,这槐茗山庄有三绝:醉槐、香茗和竹涛。 这天午后,怀阳城热得死寂一般,蝉也不鸣,狗也不咬,路边的草叶上一层厚厚的黄土,在烈日下萎缩着。昝家河一身酒气,坐一乘黄包车,独自一人来到槐茗山庄。迈进门来,门边立着一架穿衣镜,昝家河在镜前站了站:寸头,穿一身对襟灰布衫,脚下是黑色圆口布鞋。昝家河扬扬眉,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昝家河笑了笑,撩起布衫,抹去满脸的灰尘和油汗,迳直走进去。遇着一个伙计,伙计忙打恭喊昝少爷。昝家河吩咐他打一桶热水拿到开元轩,就去见李九章。里面闹嚷嚷的,一堆人正在推牌九。李九章在一旁涎着脸,乐得像一个小孩。 李九章一见昝家河,忙过来招呼,说开元轩为你留着,先凉快了,品一壶香茶,再烧一泡烟,如何?昝家河说行。 开元轩在园后,有曲廊,很清静,不像前园闹轰轰,只能听见鸟叫蝉鸣。房门已经由伙计打开了,高高的门槛,门楣上用行草体写了三个字:开元轩。屋里木榻、木凳、木桌全是黑漆镶大理石,格子雕花窗,窗外几枝槐树枝摇曳不定,槐花已开过了,只有繁茂的枝叶。见过这陈设,心里的暑气自然消掉一半。跟着,伙计提来一木桶水,昝家河呼噜呼噜胡乱搅几把,就让伙计把水提走。 李九章过来与昝家河相对坐下,桌上有一把青花大瓷壶。昝家河自顾端起壶,口对着壶嘴,咕噜咕噜连喝下几大口,连声喊爽快。 前些日子,李九章给昝家河搞到几十枝枪,都是崭新的汉阳造,把昝家河美得睡不着觉,忙组织护院队,在昝家河的庄户中找了三十多人,局面就撑起来了。这支队伍没有打旗号,就叫做护院队。成立的那天,十几支枪朝着天空乒乒乓乓乱放一气,气派得很。中午会餐,喝酒。乘着酒性,昝家河要再放一阵枪,李九章连忙拉着,说:“省着点,子弹可是打一发少一发。” 谈话间,昝家河说:“你不是向我推荐了人吗,什么时候来?” 李九章说:“不着急,不着急,没到时候,就不能急着登场,到了时候你不说他也会来,不久矣,短也就是八九个月。” 昝家河听他说话摸不着头脑,就把话扯开去。昝家河说这云南贵州出鸦片,为什么怀阳就不出。李九章说,如果怀阳也出鸦片,怀阳县不也富甲天下了。昝家河说,那还能到处都产,假如到处都产了,也不精贵了,也不值钱了。李九章说,是那个理,云贵山里那玩意儿就不精贵。我们几个人初次到云贵去时还认不到什么鸦片,有一次,住在一户苗人家,苗人只准我们住在过道地上,也没有吃的给我们,夜里饿得受不了,悄悄摸到厨房里去偷吃的。厨房里几只大缸,缸上盖着石板,我们把石板移开,认为里面一定腌着菜,只要能吃就行。用手伸进去一摸,一坨一坨的,黑糊糊、湿润润的,还有些沾手,拿出来凑在眼前闻,有认得的喘着粗气说这就是鸦片。一听说是鸦片,几个人呼哧呼哧往口袋里装,又连夜往山外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山路,直跑到天亮,几个人早不知什么是饥饿,只想着这口袋里装的是黄金,心里面狂喜。 昝家河也听得欢喜,好象这黄金里也有他的一份。 这时,园中忽传过一阵洞箫声。昝家河直了身子,侧起耳朵听。 怀阳这地方,喜欢昆曲的人多,昝家河常听曲,也懂得不少。昝家河听出洞箫吹的是《西厢记》里面的长亭送别一出: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吹得委婉含蓄,令人玩味。李九章两眼直直地把昝家河看了半天,见昝家河听得入迷,就轻移碎步,一扭身,做了个甩水袖的动作,收紧嗓门,依依呀呀道:“小姐情思不快,我将这被儿熏得香香的,小姐睡些则个?”把昝家河说得倒不好意思了。 昝家河耳闻李九章金屋藏娇,从不好得开口问,今天听得箫声,便假作不经意地问:“这槐茗园里还有梨园女子?” 李九章说:“什么梨园女子,有个伙计能吹那么几下。” 昝家河说:“这就怪了,这箫声里分明有股脂粉气,小伙计怎么吹得出来?” 李家章说:“这脂粉气还能听得出?” 昝家河说:“怎么听不出,你没听说过关西大汉持铜夹,唱大江东去,江南女子着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吗?” 李九章说:“真是了得,长了见识。” 李九章是个藏不住喜的人,今天遇着昝家河,不让他见识见识,怕是把这怀阳城里有名的情种辜负了。就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李九章出去一会儿,带进一个女子。昝家河见这女子红缎面的暗花紧身对襟小褂,青色仿绸长裤,乌黑的头发细细辫成小辫,再细细盘在颈后,成两个发髻。柳眉,半月似的眼睛,小鼻头如悬胆一般,很是精致。奶白色的面皮,手指尖尖的,拿一把刺绣宫扇。这女子进室后,低眉看了昝家河一眼,见昝家河也直直地看着她,就忙用宫扇掩了面,低下了眼。李九章说,快给昝少爷续茶。女子一阵羞涩,上前拿过青花瓷茶壶,手腕的那只白玉手镯轻轻撞在瓷壶上,“叮”地一声脆响,把昝家少爷的心也颤碎了。昝家河忙用双手去接茶杯,一边用了食指去撩那女子的指头。女子忙抽回手,脸红了,给了昝家河一个浅笑,就低着头,略一仄身,紧起几步出去了。 女子出去了,留下一阵暗香。昝家河勾走魂似地,盯着屋门发神。昝家河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优雅透彻的女子,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李老板,你让我佩服你一辈子了。” 李九章暗自好笑,说:“这女子是我在东阳县卖茶叶时,在街头拾到的。” “什么名字?” “璞儿。” “好端端的一个俊女子,还能在街头拾得到?” “算是拾到的吧。这女子原是南京人,在草班唱戏,因为战事,就流落到东阳,草台班子也散了,各自逃命谋生。我见一个胖妇人带着她们几个,猜想那胖妇人就是老鸨,花了一些钱,就拾来了。” 昝家河说:“哦,是这样拾来的呀。” 这时,洞箫声又吹响了,袅袅婷婷的,在空中蔓延。 昝家河说:“大伯父,把璞儿让给我。” 李九章涎着脸笑着说:“让给你?我还没想好。” 昝家河说:“我出五百大洋。” 李九章说:“五百大洋还值。拿来!” 昝家河说:“这时哪有现的?回头给你带来。” 李九章说:“不瞒侄儿你说,大伯父真还急着这笔钱。快去筹集吧,筹齐了赶紧给我送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完,李九章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甩着手出去了。昝家河心里骂道:“这老叫驴!浑球蛋!”也出了门。 筹这五百元大洋还真难为昝家河。这段时间花销特别大,买了几十支枪,又成立了护院队,手头紧,一时半会还难凑齐。昝家河这些日子就天天往槐茗园跑,去听璞儿吹箫,去看璞儿掩嘴浅笑,吃着璞儿用尖尖纤指撮给他的瓜籽,昝家河灵魂都出窍了。 见面多了,璞儿同昝家河有了些大方。有时听昝家河唱曲,唱着唱着走了调,璞儿就笑得前仰后合,全忘了女子的体统。有时,璞儿教他记谱,教着教着,昝家河就把身子凑过去,故意用鬓角去感受璞儿的头发,痒稣稣的,象是璞儿的发梢在撩拨昝家河的心尖。璞儿发现了,脸一红,赶忙躲闪开,说:“好不正经。”昝家河说:“还不好意思呢,过几天就是我的人了。”羞得璞儿连忙逃,边逃边说:“该打嘴,该打嘴!” 过了半个月,昝家河使人给李九章捎话:钱已筹齐,午后交到李九章手里。果然,午后昝家河上了槐茗山庄,把一张五百大洋的银票交到李九章手里。李九章看着银票,眼睛笑成一条缝,说:“侄儿,不必在心头骂我,我真是急着这笔钱用,去吧,开元轩,璞儿在那里等你。” 昝家河捺不住心头的狂喜,三步两步就来到开元轩,推开门,果然见璞儿仄身倚在榻上,打着扇,懒懒的神态。璞儿今天是经过细心打扮了的,乌黑的头发依然是细细地辫了,绕在颈后盘成一个大发髻,眉毛用摄子修过,弯弯的一道黑黛,施了朱唇,穿了一身蓝色碎花缎面小褂,手腕上仍是一副白玉镯。璞儿见昝家河进屋来,忙站起身来。昝家河就看见璞儿腰身像柳一样柔软婀娜,衣服裁剪得十分得体,紧紧裹住璞儿的腰身,惹得昝家河不觉提了一口气。 璞儿红着脸,低头叫声昝少爷。 昝家河一下子就有了物主的感觉,上前去拉住了璞儿的手腕,说:“什么昝少爷不昝少爷,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叫老爷。你现在是有主的人了,过一阵子我就明媒正娶接你下山。来,快给老爷擦把凉。” 璞儿不说话,只顾笑,出门端了一铜盆热水,盆沿搭一条汗巾,把铜盆放在地上,就去脱昝家河的汗衫。昝家河躺在榻上,觉得璞儿的指甲尖轻轻地抹过他的身体,痒痒地传感周身,玉镯在肌肤上时隐时现,就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璞儿给昝家河擦完凉,说:“你闭着眼好好躺着,我给你做拿捏。”就翘起小指,从昝家河的颈脖做下来,指甲尖沿着血脉徐徐地划过,略带甜味的气息象清风吹过来,昝家河感到热血在胸中一阵翻腾,如排山倒海一样。昝家河早乱了方寸,就伸出胳搏一揽,把璞儿揽到怀里。他感到璞儿的身子象面团一样软软的,闻见她发间一股幽幽的脂粉香。璞儿是个知道该如何体恤照料男人的女子,能够嫁给昝家河这样伟岸又血性的男人是她的向往,她就在昝家河臂弯里静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眼,她觉得昝家河在用发抖的手解她的衣裳,心里咚咚直跳,任他去解。昝家河好容易解开了,惊得他眼睛也睁圆了。璞儿通体瓷白细腻,光洁如凝脂,圆圆的肚脐,双腿匀称而修长。璞儿双手将含苞般浑圆而结实的双乳护紧了,仍然紧闭双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昝家河去拿她护住双乳的手,她的手在微微抵抗,她觉得双手被慢慢移开,又觉得昝家河强壮的肌体向她挨近。突然,她觉得一阵疼痛,禁不住“呀”了一声,睁开眼,见昝家河的眼靠她那样近,火辣辣地看着她,眉宇间迸出一股英气。 璞儿把双臂绕过昝家河的后颈,用嘴去衔昝家河的耳垂,说:“你欺负我。” 昝家河说:“你是我的女人了,迟早都会这样。” 璞儿衔住了昝家河的耳垂,说:“我知道该怎样侍候你,只是怕你时间长了就厌烦了,欺负我。” 昝家河忙用自己热辣的嘴堵住璞儿的嘴,说:“生生世世,你的命就是我昝家河的命。你看着瞧,我昝家河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4 我们在编写战史中遇到这样的麻烦,就是昝家河举兵的起因和性质问题。在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什么事都得定性,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结论,这个结论是肯定或是否定,是决不能含糊的。怀阳志里的记载得就很含糊,当时的人没有考虑到后来的人要给这个事件定性,而且写志的人缺乏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没有用阶级斗争的基本原理去指导写志,所以他们的阶级立场是模糊的。 但是我们要澄清这个问题,不能让这个历史悬案继续悬下去。资料上记载:“有昝家河举兵,响应者逾千。昝自任司令……”这里面有几个疑问:有昝家河举兵,昝家河为什么要举兵?他举兵的动机是什么?是单纯的抗日,或是受共产党影响?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昝家河当时是怀阳城里有名的纨绔,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小流氓,可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觉悟。昝自任司令,是昝家河自己封自己为司令,还是上级任命他为司令?如果是前者,这支队伍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是后者,那就有一定的政治背景,要么是八路军任命他,要么是国民党任命他。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支队伍组建后就参加了对日作战,两年后,也编入了八路军序列,因此,昝家河举兵的这支队伍是代表进步力量的队伍,是一只革命的队伍,但这也只能证明这支队伍演变后的性质。 我们曾经为这些疑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脸赤,乌烟瘴气,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在怀阳文史馆,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毕业于怀阳师专,名字叫杨永。那天我从无休止的争吵中钻进他的办公室,他把两腿翘着,搭在办公桌上,抽着烟。见我进来,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了踢桌上硕大的搪瓷茶缸,说:“喝茶。”他说你烦恼什么,历史是什么你知道吗?我说我不懂历史。他说不懂历史编写什么屁历史?历史有多少讲究你知道吗?历史需要你们这些人来给它下注脚吗?瞎扯!昝家河当时为什么举兵?就是为一个妓女举兵,那又怎么样?历史事件就这么简单直接,你们这样,倒底累不累? 我说别这样别这样,免开尊口,你这些这说太出格,我们只是在争一个具体事件。 杨永是一个极有思想的人,有时候他把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理论一句话归纳得狗屁不值,有时候他从一件琐事抽象出惊人之语。我跟他很谈得来。他说,滑铁卢兵败是一件大事件吧,滑铁卢改写了欧洲的历史。为什么拿破仑在滑铁卢兵败,要说复杂也复杂,足够你研究几百年,要说简单,它也简单:就一只马掌钉,你知道吗?马掌钉坏了,通信兵没能及时把情报送到拿破仑手里。你相信吗?就一只马掌钉,就这么简单。 以前就有人攻击说昝家河举兵这段历史是个大骗局,说昝家河仅仅是为了一名妓女而举兵,说这次起义的思想动因起点是十分低的,动机是庸俗而消极的。后来又不允许这样说,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某英雄部队的形象,这支英雄部队的前身就是怀阳举兵这支部队。不久又有一种说法,说妓女只是这件事件的导火索,当时昝家河去找过日军的小田少佐,小田使几个日本兵把昝家河暴打一顿,临离开时,小田啐了昝家河一口,象看一只狗那样看着他,轻蔑地骂了一声:“支那猪!”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声骂,深深震撼了昝家河,就使他毅然起义。这种说法的起点就高多了,至少有一种民族主义的成份。 5 昝家河的护院队成立起来后,训练场就放在昝家大院的前院。前院最大,中院次之,后院再次之,昝家就是这样三进的大院。昝家河派人在中院挖了一口灶,立一口大锅,每天管两顿饭。中午粉条炖猪肉加大馒头,晚上玉米饼下白菜汤。训练内容由李九章安排的:练瞄准、拼刺、劈杀,还练习下洋操,向前向左向右走,卧倒匍匐,什么都练习。昝家河天生就是领兵的材料,玩起枪来也是无师自通,那枪在别人手里就瞌瞌碰碰笨拙别扭,一到他手里,就象有灵气一样贴手。李九章还特别安排了唱歌的内容,他说唱歌能鼓舞士气。唱“秋风沙场,落叶片片黄,倭寇杀害我爹娘”,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还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每天吃饭前唱歌。院丁们练累了,唱得有气无力。昝家河一身短打扮,打着绑腿,腰间扎一条宽皮带,背着手站在队列前,英武异常。 吼了一声:“想不想吃饭?狗头!” 院丁说:“想——”声音不大。 “倒底想不想?别他妈要死不活的!” “想——”声音震天响。 “想吃饭就把歌唱好!我来起歌,秋风沙场,落叶片片黄,一、二,唱!” 院丁们就望着天,脖子伸得长长地吼,引得一大群小孩你推我攘地挤在院门口看热闹。李九章也象小孩一样地乐,说,昝家河确实是将兵之计,这一点我是有眼力的。 就这样,昝家河隔三岔五领着院丁在大院里操练,院丁们都喜欢来,麦收季节过去了,地里没有多少活,操练起来又热闹,吃得又好,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练了几天,太白岭那帮人也没再来惹麻烦了。昝家河白天带着操练,晚上就往槐茗山庄跑,璞儿尽心可人地侍候他,只等到那一天昝家河用一顶花桥把她抬下山去。 这种惬意的日子只过了不到两个月,一九四O年的夏末,日本人开进了怀阳城。日本人开进怀阳城之前,城里就已经闹得很乱。太白岭那帮土匪退回到山里,城里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都收拾了细软逃到乡下去了,或者逃到更远的地方。昝家河也遣散了护院队,分散了院丁,把枪支集中了,搬进山去藏起来。 这天傍晚,昝家河推开槐茗山庄的开元轩,见璞儿静静地坐在床沿,穿一身红,蚊帐钩子上吊两条长长的穗,也是红色的。璞儿细细地画了妆,发髻梳得紧紧扎扎的,眼睛又黑又亮,水盈盈的。见了昝家河,璞儿就羞怯地勾下头。昝家河一见,爱怜得不得了,轻轻地搂住璞儿说:“今夜美得象新娘。”璞儿把下巴搭在昝家河的肩头上,忧忧地不吱声。昝家河说: “日本人快要来了,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日本人来了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 “听说日本人杀人,烧房子,还要强奸女人。” 璞儿没说话,只是把昝家河抱紧了。 “璞儿,你藏到山里去吧。” “你去吗?” “我不去我就在怀阳城不去,我倒要看看这些日本人能把我怎么样。” 璞儿把头离开昝家河的肩,看着他,说:“哪怎么行,哪可是赌气不得的呀。” “你藏起来吧,我不藏。” “你不藏我就不藏。” 昝家河学着璞儿的语气:“哪怎么行,哪可是赌气不得的呀。” “我就是不藏,再说山里就安全了?土匪又多,藏到哪里去?”说完,璞儿又把下巴放在昝家河的肩头上。过了一会儿,璞儿说:“我们成亲吧。” “成亲?说得容易,兵荒马乱的,现在日本人就要打进怀阳了,这种时候成亲?” “你真傻呀,成亲还要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在,今天夜里我们就可以成亲的。你看,有洞房,有花烛,只是没有人闹房,你要是想热闹,以后日本人走了,太平了,我们再选个日子补办一个婚礼,办得红红火火的,你说,为什么不行?” 昝家河把璞儿的脸捧在手里,他看见璞儿认认真真的样子,说:“你说的当真?” “当然当真,我还准备了一对红烛,还有这床上,全都是崭新的。” 昝家河一看,床上果然一全套崭新的被褥枕头。 璞儿说:“成了亲,我就是你们昝家的人了,才有个名份,现在算什么呀?你说,算什么呀?”璞儿说着,眼泪就扑扑地往下掉,慌得昝家河连忙拿手帕横着竖着擦,把个漂亮的脸蛋擦得黑红不分。昝家河拿过镜子让璞儿照,璞儿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又扑哧一下笑出声。昝家河打了一盆水,让璞儿把妆洗了,再侍候着璞儿重新上好妆,点燃了红烛,分两边放好,在这一派寂静的槐茗山庄里,昝家河果然就和璞儿完成了成亲的仪式。完了,璞儿往昝家河的腿上一坐说:“今天夜里璞儿才真正是你的人了,给你吧,怎么都随你。” 开进怀阳城的日军是一个中队,三十余人,队长小田少佐。称日本是“开进”而不是“攻占”,是因为怀阳已没有任何可抵抗的力量,怀阳一改过去无绪的混乱状态而显得格外的寂静。小田队长带领他的士兵就是在这种寂静中,踩着干燥的浮土,顶着火辣的太阳开进怀阳城,开进昝家大院的。 看起来,小田是一名很有素养的军人,他带着这支队日本军人来到昝家大院门口时,并没有因为顶着酷暑而解散他们,他们一个个头戴着钢盔,身负二十公斤的装备,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小田上前去敲开了院门,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恭恭敬敬呈了个帖子。老管家颤颤畏畏接了帖子,向昝家河转呈了。昝家河展开帖子,见是方方正正的汉字,知道客人是个中国通,说声有请。 小田浑身被汗水湿透了,分主宾落座,小田仍然紧锁着衣扣,一丝不苟地笔直端坐。寒喧过后,小田说明来意,他是想借昝家大院的前院充作临时兵营,还再三说,只是临时借用,并没有打扰之意。昝家河看着小田那双坚定的目光,知道这帮东洋人注定要驻在昝家大院了,只好说:“请便,只是陋室简屋,委屈了贵军。”告辞时,小田见桌上一副精致的围棋,说:“昝先生会下围棋,待有空了我们对奕几局?”昝家河说:“哪里,是家父生前的宝贝而已。” 这样,昝家大院的前院就成了日本军人的营地。 小田少佐身材不高,但异常结实,不苟言笑,小田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军人条例规范。小田原本不是行武出身,战前他是横滨人,家人在乡下有田地,而小田本人却在城里作小学教员,是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日本军人。 小田从小学教员到军人,完成这个过程并不困难,至少小田觉得并不困难,在他看来,日本国内所有男子都具有军人的忍耐、坚强和服从的性格。他们这个中队踏入中国国土时,几乎全是横滨人,三年来,当初的横滨人只剩下十几个,除了个别非战斗减员,其余都是战死的,这对于小田来说,这种事实只是一种数字的变化,战争中没有血肉之躯,只有机器,战争只能使男人更加冷漠和无情。 前院的日军是寂寞而机械的,一墙之隔的中院偶尔能听见小田狠狠的训诫声或日军吃饭时饭盒碰撞饭勺声、或士兵小声匆忙而短促的言语声,除此之外静悄悄的。但也有例外,有一天晚上,前院忽然火把通明,象在过一个什么重要的节日,透过院门的缝隙,看见日军们都把上衣脱掉,小田也甩掉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肌,他在头上捆了一根白毛巾,带头唱起了拉网小调。整个中队的日本军人都齐声唱起拉网小调,人们围着一个大圈,又击掌又跺脚,从感觉上认为他们是在欢笑,是在尽可能放松战争对他们的压抑,但是小田自己清楚,这仅仅是一种程式,在他内心,已经没有欢乐和痛苦的体验。这天晚上,士兵们看到小田毫无表情的脸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看见他古铜色的脸膛、紧结着的眉、岩一般坚硬的鼻梁和坚定的嘴唇,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 其实小田是酷爱饮酒的,酒量很大。小田没有妻子,他从没想到过要娶妻子,小田把收入的很大一部分用作买酒喝了,他把饮酒当作生命的一部分。战争爆发后,小田很少喝酒了,他变得恰恰相反,饮酒反而能使他清醒,使他痛苦。醉酒的小田在他士兵们的眼里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感情的活体,酒醒后小田立即又恢复成为一尊冷凉的石像。 这天,小田少佐有心在绷紧的日子里纵容一下自己,他喝下的烈酒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傍晚的时候,小田手提着酒瓶,带着浑身的酒气闯进了槐茗。 一个日本人,闯进槐茗山庄,会给槐茗带进来一件不小的旋风。李九章忙迎上前来,被小田推了个趔趄,小田摇摇晃晃地进了槐茗,他想不到怀阳还有这样一个优雅的地方,里面古槐参天,曲栏回廊,小田就顺着回廊往里走。越走,小田就越认为这样的去处定是妓院。李九章紧跟着小田,想把小田引到前厅去,但被小田狠狠地推开。小田走过一间房,见里面亮着灯,就顺手推开房门,一股脂粉味直扑鼻子,小田痛快地打了两个响嚏,站住了,他看见璞儿正一脸的惊恐望着他。 璞儿万没想到一个醉熏熏的日本军人会出现在她的屋里,她想逃出去,但被小田堵上了门。小田用不易察觉的矜持的笑反身把门栓栓了,璞儿吓得退到榻边,腿却筛糠一样地发抖。 璞儿小心地对小田说:“先生,你是喝茶还是抽烟。” 小田没说话,把酒瓶顿在桌上,拿过茶盘里的茶杯,用茶水仔细洗了两只,然后往茶杯里倒酒,他把靠近他这方的茶杯倒满,把靠近璞儿那方的茶杯倒上一小点,然后双手端了,递到璞儿面前。璞儿不敢不接,接住了,又小心地说:“先生,我不会喝酒。”小田仍不说话,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酒,同璞儿撞了杯,一饮而尽。璞儿赶紧把酒杯往嘴边送,沾了一小口。酒并不难喝,璞儿就是喝个几杯也是没事的,但是璞儿心里怕极了,不知眼前这个日本人的深浅。小田见璞儿只沾了一小口,就使劲摇头。璞儿只得又勉强举起杯子,把里面的残酒一口喝下去。小田笑了笑,很矜持地笑了笑,又给自己把酒倒满,这次,他再没给璞儿倒,自顾自端起来,又一饮而尽。看起来,小田的酒量极大,喝到第五杯时,酒瓶已经见底了。 小田喝完最后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璞儿发现,小田的手极小,青筋暴露,与他强健的身材极不相适。小田把瓶里最后几滴酒倒在手掌里,两手合了合,搓起脸来。他十分认真地搓,从额头一直搓到脖子,又从脖子搓到额头,直到手掌干涩了,才停住这个古怪的动作。他开始站起身,脱掉他的上衣,璞儿看见小田结实的臂膀和隆起的胸肌,小田的腹部很平坦,腹肌一道一道的很清晰,腰身却不很粗壮,璞儿的心咚咚地跳,她从心底里对这个一言不发的东洋人产生了巨烈的恐惧。小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看也没看,随手扔在桌上,然后又解开皮带,把马裤脱掉。但是小田没有继续脱去内裤,内裤是白色的,裤腿直垂到膝盖上方。 这时,璞儿发觉小田脸上表现出一种痛苦的严肃,这种痛苦是写在脸上却铭刻在心的痛苦,是一种深重苦难才能体现的痛苦。璞儿害怕极了,她觉得她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 小田走上前,开始去解璞儿的衣服扣,璞儿本能地抵抗着,身子往后仰,小田用另一只手把璞儿的后颈兜住,璞儿觉得小田的手死人一样的干枯和冰凉,哪里还象夏天的季节。璞儿惊恐得开始抽泣起来,但又不敢哭出声,她象一只被猛兽捕获的小羊,完全听凭命运的摆布。 小田用并不粗暴的动作脱掉璞儿的衣服,呈现在小田眼里的是璞儿洁白如玉的身子,小田也象昝家河第一次遭遇璞儿身子那样,禁不住“呀”了一声。他把璞儿的头发打散了,掀过来,盖住了璞儿的脸,然后把璞儿轻轻翻过身,把她双手背剪在后背,不知从哪里扯出根布带,开始捆绑起来。璞儿这时知道挣扎了,她拼命地用力,想把双手挣脱,但是小田的力量象头公牛一样大。此后小田再也没有显出温情来,他粗野地把璞儿压在身上,狠狠地将布带打了个死结,再把她掀过来。小田并没有扑在璞儿的身上,而是双膝跪在璞儿跟前,在璞儿细嫩的身上用劲拿捏,用力抽打璞儿的双脸,璞儿疼极了,来回翻滚着躲避,但小田抽打她的频律更高,直到小田双手握住她的双乳,一用力,璞儿一声疼痛到心,她喊了一声,向小田的胯下一脚蹬去,她感到小田的裆里软塌塌的,就象一只死耗子。小田重重地跌在床下,双手捂住裆部,这个被阳萎症痛苦折磨着的日本军人终于被一个下贱的中国妓女窥破秘密,他象狮子一样狂暴着,拿过桌上的酒瓶,扳开璞儿的腿,象推送炮弹一样把酒瓶推了进去。 璞儿第二天就死了,她流干了全身的血,李九章用尽了办法都没有留住她的性命,璞儿的血甚至浸透了木质的地板。当昝家河再见到璞儿的时候,璞儿早已没有了气息,脸色象纸一样惨白。 李九章没看见昝家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是觉得昝家河怪怪的表情,他猛然冒出来一种预感:这怀阳城上空已弥漫出血腥味道。 6 我在文史馆公厕里碰见杨永了,杨永在蹲坑,我也蹲坑。公厕是老式的那种,没有自来水冲洗,尿槽里结满厚厚的尿垢,蹲位上撒层生石灰,所以厕所里总有一股浓浓的氨水味和生石灰味。 杨永边看报边抽烟。我看见报上有一篇学术文章,叫《日本社会的均一结构》。 我说:日本上看上去人人都有君子之风,彬彬有礼,尤其是小田这样的人,小学教员,是受过教育的人,他的性变态让人不好理解。 杨永说:其实就日本社会的历史和现状看,小田这样的人 在日本应该不算少数。 我说:这是厕所文化,说了是不算数的。 杨永说:这是在厕所里讨论一个严肃的话题,先分析小田的性变态的成因吧,别看日本人在外面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其实日本人是很脆弱的。日本人从本性上讲很内向、孤独和寂寞,急躁易怒,这是因为日本社会的等级森严制度,在这种社会中人人都感到非常压抑,这种压抑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影响了日本人,所以,性无能和阳萎在日本男人中不应是少数。 我说:这只是性无能的成因而不是性变态的成因。 杨永从兜里再抽出来一支烟,用先前那支烟屁股把它点燃。说:但是这种压抑的心情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吧,于是就出现了酒吧妓院这样的场所,这种场所是日本人发泄的主要场所。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日本社会形成了以国民为本的理念,在二战前是一个高度独立或孤立的集团式社会,在中国来打仗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出现,于是这种国民为本的理念可以发展到极端,表现在日本人对中国人所表示的极度冷酷和轻蔑,或者是一种有意识的敌意和歧视,如果抱着这种心态,加上性无能的事实,小田的性变态甚至可以发展到性变态狂,处于一种狂妄的性变态状况中,小田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璞儿就顺理成章成为小田的性变态发泄的对象之一。 按这个理论,昝家河当年震惊怀阳的举兵事件就和性无能和阳萎搭上题了。想到这里,我不觉自嘲般地无声笑了。杨永为他论证严密的逻辑性感到得意,他把整张报纸用来擦了屁股,吹着口哨提起裤子。我料定杨永不会性无能,因为杨永的思维是跳跃而没有束缚的。 7 入夜,昝家河蹲在前院耳房对面的一间柴房的阁楼上,阁楼上又闷又热,他文丝不动蹲在那里,透过窗棂能清楚看见对面一排八间耳房。昝家河在这里整整呆了两天两夜,两天前,他已将昝家内外安排妥当。到第三天夜里,他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斧头,在眼前掂了掂。这斧头被他磨得锋快,沉甸甸,寒光袭人。这几日暴热,日本人睡觉前只将前院大门紧闭了,八扇耳房的房门却大大敞开,象八只大大的黑眼。昝家河在柴房里观察到,西起第一间里住了四个日本兵,他知道这四个日本兵里面其中有一个是小田,那个性变态狂。 约摸五更天了,天气稍稍退了一些凉,但天色却黑了一些。昝家河将斧子别在腰间,轻轻地下了阁楼,闪身出了柴门,顺着墙根朝对面趟过去。昝家河要过去杀人,他的心狂跳不已。昨晚,也是五更天,他出柴房到院的前后走了一遭,后院已经无人了,悄无声息,他放下心来。前院鼾声起伏,三十二个日本人分住在八间耳房里,他摸到小田居住的那间门外,甚至把头往里探了探。两天来,昝家河在盘算用什么方式杀人,怎样杀,杀后又怎样,失手后又怎样。昝家河有枪,有两支散发考兰光芒的毛瑟枪,但是要解决眼下的日本人用枪不行。他也考虑过放火烧院,但他究竟还是舍不得这一遍百十来间的青瓦大院,这是百年的祖业,不能让它毁于一炬。再是,昝家河还有实施一项恶毒的计划,显然,用火烧是无法实现这计划的。后来,最终确定用斧头,冤有头债有主,他只杀和他有仇的人,住在第一间里面四个日本兵究竟谁是他仇人,他无法在黑夜中把他们分辩出来。 昝家河摸到耳房第一间门外,他蹲下来,憋气屏息。里面的日本人睡得很香,有粗粗的气息声和重重的磨牙声。昝家河与日本人一墙之隔,心里呼呼直跳,他仰天静了静心,这天,尤如一只硕大的黑窟窿,竟无一丝丝风。昝家河汗如泉涌,汗衫已被汗浸透,紧贴着前胸后背,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昝家河闪身进屋,一股男人的臊气扑面而来。昝家河知道,紧贴南墙是一溜坑,四个日本人大头朝外挨着睡,他来不及多想,从腰间抽出斧头,从门的一端摸过去,摸着一颗光溜溜的肉头,便用斧头猛地砸过去,昝家河砸的是叫作命门的那个地方,也叫天灵盖,他感觉到象砸在冬天里冻硬的地上,闷闷的,昝家河是用了狠劲的,估计当斧头离开那个肉体后,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水会从那里静静地淌出。昝家河顿时嗅到一股极臭的味,而且日本人在猛蹬,他不敢怠慢,摸住第二颗头,如法炮制。一切都是悄无声息,死亡也是悄无声息,虽是悄无声息,但是,死亡的传感有一种震撼心魄的力量,这是一股来自冥冥之中的本能。第三个日本人就是被这种本能驱使,猛地坐了起来,他分明感觉到有一股杀气。昝家河吓惊了,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将手里的斧子朝这日本兵后脑勺砍过去,因为日本兵坐起的同时,他的身体的轮廓正好面对格子窗棂,窗外一丝微光将他的轮廓映得模模糊糊。这一板斧正好砍在日本人的后脑勺上,他没拔出斧头,紧接着,不容第四个日本人反应过来,昝家河翻身跃上炕,将最后一个日本人的脖子紧紧卡住,他感到身下的日本人象一只巨蟒一样在巨烈地翻滚,昝家河紧紧地骑在日本人身上,拿出吃奶的劲死死卡住对方的脖子,对方脖子里有一根骨头被卡断了,他听到咔嚓一声脖子象细了许多。这时,后脑勺上还带着斧子的日本人再度坐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了两步,倒在地上,再也没起得来。昝家河也不知过了多久,象是过了一万年,身下的日本人才不动弹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仰面靠墙而坐,全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他觉得他的双手在猛烈地颤抖,越抖越厉害,他索性把两只手交叉夹在腋下。 昝家河从没杀过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就这么一瞬间过去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体会这个过程的感觉。还有人在微微地挣扎,提醒他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远处又传来一声鸡鸣,不知哪个屋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昝家河深深地吞了一口气,下了炕,将斧头从日本人的后脑勺上扳下来。他要在天亮以前结束他的整个计划。 昝家河就从门口做起,他将日本人的裤衩扯下来,左手揪住日本人裆下的还带温热的那一嘟噜,右手持斧头,从根部那地方割了下来,提在手上,掂了掂,“叭”地扔在地上。他听到口扑的一声响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杀死日本人是报了仇,但光是报了仇是不解恨的,还要雪耻,非这样是不能雪耻的。 割这玩艺真是顺当,斧子锋利,他觉得自己干的是屠户那行当。他略带微笑,用欣赏的动作和心情把割下来的阳具抛在地上,一共四付。昝家河在炕头抖出一件军服,展开铺在炕上,将这四付阳具拣在里面,做成一个包袱,提在手上。他出了房门,门外仍没动静,就顺着墙,来到院角,这里有一矮屋,翻身上去,两手把住墙头,再一纵身翻过去,墙外是一溜小巷,顺着小巷,便可出得城外。 昝家河一口气跑出城外,面对山崖,把手中的包袱狠狠地砸在地上,就歇斯底里地叫骂起来,分不清脸上是眼泪还是鼻涕,直骂得精疲力竭了,才软软地倒在地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怀阳城南门外闹闹嚷嚷,这里发生的事是怀阳有史以来的稀奇古怪的事,在南门外的那一棵老槐树上,挂着一件日本人军装和四具血淋淋的阳具。这件事象一阵风一样传遍了怀阳城的大街小巷。人们在议论之余似乎已感受到,这怀阳要发生一场变故了。 8 陈良玉这人我在写战史之前见过他,找他了解过那些战争和战争时期发生过的事,也向他了解昝家河其人。我们见到陈良玉,是他在军区后勤部政委这个职位上时,属副兵团级。这是我写战史期间遇到的较高级别首长。 陈良玉抗战时期在怀阳一带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年轻、英俊、才华横溢、果敢干练。但我见到的陈良玉却是与听到的大相径庭。我眼前的陈良玉大约一米七的个,清瘦,秃顶,不善言笑,犹豫,冷淡,思维显得迟钝,甚至木纳。再就是抽烟,不停地抽,右手指食和中指被薰得焦黄,低着头埋在沙发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只有一颗苍老而不断摇晃的头。 我们在陈良玉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什么情况都没得到,笔记本里只记了几句极概念极原则的话。这老头已被岁月风干了,只剩下噤若寒蝉的躯壳和枯竭的头脑。出门后,我伸伸舌头,说:“不会搞错吧,这是陈良玉吗?” 昝家河在怀阳举兵是一九四○年九月,队伍很快就达到一千人,武器基本是土炮鸟枪。昝家河给这支队伍取了一个名字,叫怀阳抗日支队,昝家河自任司令。这年十月份,打了建军以来第一仗。 队伍基本上没有打仗的经验,靠的全是胆量。但是这些农民出身的子弟真正要同日本人面对面地打,鼓足的胆量又泄了不少。那天夜里,昝家河把十余门的土火炮布置在村头,就听见有人跑过来报告说日本人来了,声音也在发抖。昝家河喊“轰”,十余门炮就齐轰,枪也齐鸣,打了大半夜,也没见日本人的影子。直到第五天,一个砍柴的小孩在石缝里发现了一具日军的尸体,已经腐臭了,这才知道昝家河的队伍打了胜仗。日本人的尸体摆在村头展览,围观者成千上万。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中国军队打了胜仗,纷纷牵了猪羊来犒劳慰问。昝家河一高兴,请了戏班子来唱了一天大戏。 就是这一仗后,昝家河见到了陈良玉。 这一年,昝家河二十五岁,陈良玉二十四岁。从此以后,昝家河与陈良玉就有了难以分解的命运。 陈良玉是拿着李九章的亲笔信来找到昝家河的。昝家河简单看了看信,顺手把信放在桌上,就上下打量着陈良玉。李九章说陈良玉二十四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修长身材,分头,面皮黝黑,一笑就露出满嘴的白牙,一副腼腆样。穿一袭竹布长衫,千层底布鞋,书卷气十足。 昝家河没有叫陈良玉坐下来,问: “你读过讲武堂?” “是。” “学过兵法?” “是。” “懂得打仗?” “懂得一些。” “大伯父推荐的人,我是不好拒绝的,就任副司令兼参谋长,不过话说在前面,你得有这金钢钻。” 陈良玉笑笑,没答话。这时昝家河对跟在陈良玉身后的一个粗黑壮汉发生了兴趣。这汉子二十岁出头,五大三粗,肉头,环眼,他瞪着昝家河眼也不眨。 陈良玉见昝家河总是拿眼瞟黑汉,就拉过黑汉向昝家河介绍: “他姓景,单名青字一个,是我姑姑的独子,一手好枪法。” 昝家河一听景青一手好枪法,就来了兴致,说:“使的什么枪?”景青从腰里抽出一把德国造的毛瑟枪,蓝映映地透着凉。昝家河接过枪,反复地看了,闭着一只眼瞄了瞄,把枪还给景青,说:“试一枪?”景青没有说话,用眼神去征询陈良玉,陈良玉说:“看我做啥?司令叫试试就试试。”景青走到院里,抬头看了看树梢,扬手枪一点,一只家雀随枪声掉下来。昝家河看后,心中喝了一声彩,就对景青另眼看了。 陈良玉的才干是几天后表现出来的。 几天后,日本人撤离了怀阳城,昝家河把他的队伍开进了怀阳城。这天,陈良玉在中学的戏楼上一站,台下黑鸦鸦的加上怀阳各界人士足有上万人。陈良玉把两只胳膊在腰间一叉就亮开嗓子,讲了欧洲的战场,讲了亚洲的战局,还讲了重庆和延安方面的政治主张和方针,足足讲了两个小时,嗓子不哑,声音不减。讲到精彩的时候,妙语连珠语惊四座。讲到高潮时,市民群情激奋,热血直往上涌,呼声一阵高似一阵,连离休老县长也听得热泪涟涟,当场捐钱捐物。 昝家河侧目看着陈良玉,他没料到陈良玉肚子里竟装下这么多东西,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昝家河对政治一窍不通,但昝家河对政治很感兴趣,他知道凭他这点本事,顶多只能在怀阳这块地盘上混混,要想成一翻大事还差得太远。这个时候,昝家河开初的傲慢和自负就丧失殆尽。 后来,到了李家祠堂一仗结束后,昝家河同陈良玉的关系就再也分不出你我了。 李家祠堂这一仗在怀阳一带影响极大,传闻也极广。这是怀阳一带中国军队同日军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李家祠堂并不是一个祠堂,而是一个地名,方圆五十余里。我去过那地方,全是山地,满山遍野都是坚硬的石头,当地老百姓修房、垒坝、造梯田,全都用石头。而且满山遍野的柿子树,秋天的时候,尤其壮观,马车、汽车甚至人力车,连夜连晚往山外拉柿子,山里一年四季就是秋季收柿子这几天最热闹,人欢马叫狗咬的,乡里人这几天钱包都鼓鼓的,惹得货郎走村窜户的。 李家祠堂战役对于昝家河,对于整个怀阳来说,都称得上是一场著名的战役。怀阳志上有一段记载:是年仲春(指昝家河举兵第二年即一九四一年仲春),怀阳支队于李家祠堂与日军酒井属部展开殊死决战,历时一昼夜。日军以山炮轰击李家祠堂。怀阳支队击溃敌十余次攻击,惨烈异常。至凌晨,昝支队趁夜撤离,击敌侧翼。是役,毙伤日军百余,我伤亡三百四十八。 这就是对李家祠堂战役的全景记载,用了“殊死决战”、“惨烈异常”的文字。但是对李家祠堂战役的传闻却是非常生动的,我记下了一万多字的采访笔记。这场战役,昝支队与日军的伤亡之比是三比一,这是非常的不容易了,基本上没有损失昝家河的元气。试想,一群刚刚组织起来的农民子弟,拿着土制的武器,同日寇的正规军对攻了一昼夜,打垮了日军,还保存了自己的基本力量,真正是一场了不起的战役。 老年人都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农历二月初九,谷雨前一天,日军同昝支队交上火,昝家河就领着队伍在村子里同日军打巷战,捉迷藏。村子不小,昝家河仗着地形熟,想一会儿就瞅个空子隐到山里去。谁知越打越不对劲儿,周围的火力越打越猛,竟然有了山炮,弟兄们伤亡不小。昝家河就慌神了,全没有了主意。陈良玉说:“这样打不行,应该把队伍分成两支,我们各带一支,分头突,谁突出去后,就攻敌侧翼,天亮之前一定要全部突出去。”这时昝家河正憋着一大泡尿,他没有答话,转过身解开裤子就在墙根撒,边撒边琢磨。这泡尿感觉时间特别久,流弹滋咣滋咣地在四周乱钻,溅在石头上还迸出火花。撒完,昝家河兜好裤子,对陈良玉说:“村西头是乱石山,地形复杂,便于我们突出。你带部队主力,从西头突出去,我负责掩护,留给我五十人就行了。”陈良玉说:“这怎么行?我做掩护!”昝家河说:“别鸡巴争了,就这样!”陈良玉说:“这样不行!你是一队之长。”昝家河说:“我死了你就是昝支队的司令,我把这帮弟兄全托给你了。”陈良玉说:“不行不行!”昝家河把眼一瞪:“别费时间扯球蛋了,我是司令,就得听我的。”说完,拨开陈良玉,大步流星就走,边走边说:“一大队的二三小队跟着我,其余的跟着陈副司令!”陈良玉急了,把身边的景青拉过来,说:“跟紧昝司令,你死一百次也不能伤了他一根汗毛。”景青二话没说,跟着昝家河的背影沉沉沉就走。 昝家河带着两个小队五十余人阻击日军。听见枪声噼噼啪啪,流弹打在院墙上又吱地射向空中,火星四溅。他们就且战且退打出了村子。这绵延几百里的山,昝家河是了如指掌。这山都是石灰岩质地,石缝纵横,是天然的掩体,利用这样的地形打阻击简直是得心应手。李家祠堂的山是一层一层往上延伸,山峰巨石参天,有一处绝壁,象刀劈斧砍一样,笔直地陡,昝家河知道怎样上得去,他最终目标就是把日本人引到那里。 这夜,天上泛着隐隐的月光。昝家河看见日军的三八大盖和钢盔反射着微弱的折光,这些折光都缓缓地朝他们这边移动,距离越来越近。他们已经打退了日军两次攻击了,昝家河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但景青一直跟在他身前身后,形影不离。昝家河自见到景青的第一天,就对他很赏识,但是却不好接近他,多数时间这家伙是一言不发,象尊哑神。他枪法好,力气大,脾气躁,全队上下,他只服一个人,就是陈良玉。有一次,有人骂景青是沈昌的鸡巴操的。景青听见了,竟操起一把刀去追那人,非得割了那人舌头。那人哧赤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景青追不上,急得脸色铁青,狠劲将手中的刀子砸过去,刀子在那人的背上弹了两下掉到地上了。景青拾起刀子再追,被陈良玉吼住了。虽是吼住了,但景青蹲在地上,委屈地盯着陈良玉,一会儿,抱着头号淘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过后,昝家河越想越觉不对,去问陈良玉说:“景青的母亲是谁?是景师中吗?”陈良玉说:“你认识景师中?”昝家河说:“我小时见过一次,可惜此后再也没见着了。”陈良玉说:“景青是我表兄,我姑姑姓景,却不是景师中。”见陈良玉闪烁其辞,昝家河就没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始终没解疑惑。 景师中当年是怀阳有名的奇女子,倔强英烈,后来被太白岭的匪首沈昌掳去做了押寨夫人。不久,沈昌的头就被人砍下来,传说沈昌的头就是被景师中砍下来的。怀阳人敬仰英雄,说景师中是天罡星下界,对此深信不疑。 景青这时就在昝家河旁边,专心往弹匣里压子弹。气候微凉,景青却将上身脱得精光,微光下,露出黑黑的胸毛和土盂般粗的胳膊。昝家河心里说,这狗头!很欣赏地看着他。昝家河往旁边石堆旁挪了几步,景青见此,也停下压弹匣,向昝家河身边挪了几步。昝家河说:“你别老是跟着我,我又不是小孩。”景青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昝家河说:“你他妈金口玉牙,说句话就那么金贵?”景青说:“说啥?”昝家河说:“你别总是跟着我。”景青又不说话。昝家河说:“打死几个了?”景青说:“十五个。”昝家河说:“景师中是你娘吗?”景青说:“是。”真是?昝家河虽是在意料中,但仍是十分震惊。昝家河很认真地看着景青,景青从容地一颗一颗往弹匣里压子弹,三个弹匣压满了,他掂了掂,拿出其中一个,卡地上进枪里,上了膛,抬眼看看,说声来了。昝家河说:“能打就打!”景青把手一甩,一个日本人倒下了,铜盔撞在石头上一声闷响。“好枪法!”昝家河暗暗称赞。这时,昝家河听见西头的枪声骤然激烈起来,他知道这是陈良玉率领队伍开始突围了。 昝家河突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一种惬意的轻松。前面的日本人都变成了靶子,在枪声中歪歪斜斜倒下,他看见景青也很轻松,一枪一个,看上去很过瘾,真不愧是土匪种,这枪法是娘胎里遗传下来的。景青一边打,不慌不忙地,一边一步不拉地跟住昝家河,这时已接近凌晨三四点钟,昝家河清了清身边的人,没有几个了,听见西头的枪声稀疏下来,估计陈良玉已经带着队伍突出去了,昝家河就下令往绝顶上撤退,只要一上到绝顶,他们就有生路了。 但是,昝家河这里应该有一劫,躲是躲不过的。这时,一发山炮炮弹在他不远处炸开,昝家河眼前一阵昏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昝家河是临近中午时分醒过来的。 昝家河醒来后,觉得脸上粘乎乎的,用手一抹,抹下一把烂肉,脖子处也痒乎乎的,再一抹,又抹下一把烂肉,昝家河认为这下子全完了,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时已是正午时分,太阳当头照着,远处几声犬吠,近处一只黄蜂嗡嗡作声。这个战场太寂静了,沉寂得让人不相信这个世界究竟是否存在。一只鹰象离弦的箭一般掠过当空的时候,昝家河觉得他此时的头脑特别清醒,肚里饥肠辘辘,饿极了。空气中飘浮着硝烟的气味,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昝家河猛地抖抖身子,觉得全身每个部位都存在而完好无损,没有剧烈的疼痛,脖子是自己的,脸绷得很紧,昝家河用手试探性地摸摸,摸见了一层光滑的肌肤,于是他坐起身来,四下一看,便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景青倒在他不远处,从肩头到大腿直劈下来,半截身子没有了,炸飞了,蓝阴阴的肠子拖了一地。昝家河明白过来,在他被炮弹的气浪击昏的刹那,景青被炸弹炸成肉沫的身体也击中了他,是景青的整个身体挡住了炮弹,又用炸碎的身体掩护了他。当日军的皮鞋从他身边经过时再也没有停留下来,他们不会为这两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而耽误时间。 这是李家祠堂战役中的一个小插曲,也是使昝家河成为怀阳地方传奇式人物的一笔重墨浓彩。 昝家河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把景青的尸首小心地收拢,站了一小会,恭恭敬敬地站了一小会就离开了。 暮色之初,昝家河浑身是血突然出现在队伍面前,把陈良玉和整个队伍都惊呆了。现在设想当时那场景,定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的。昝家河衣衫缕缕,手提一支毛瑟枪,孤独的身影从山脊处出现,背映着如血的残阳。这个画面就在我脑海里定格了。其实战争时期这些带有浓厚浪漫而悲壮的画面并没有使人留下多少印象。 陈良玉见到昝家河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心头掠过一阵颤抖。良久,陈良玉没有再见到昝家河身后另一个粗黑的身躯,陈良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昝家河走到陈良玉跟前,嘴唇动了动,但不知该怎样说。陈良玉说:“别说了……。”这时,昝家河看见陈良玉的眼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象烛火被风吹灭似的,四周漆黑一片。这仗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陈良玉眉宇间的英气被紧锁的皱结替代了,好象换了一个人。昝家河知道他欠陈良玉的太多太多,恐怕今生今世都难以偿还。 9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太白岭的那种感觉,看到那山势融进云空里,蜿蜿蜒蜒横断开来,使你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这种感觉,使你觉得永远无所定数,野鹤闲云一般。在怀阳城外,如果天气清新时,是可以清楚看见太白岭的,但是要论路程,却有约百十来里路。怀水就是绕着怀阳城流过,然后就弯弯曲曲直奔太白岭下去了。流到太白岭下后,被高耸的岭横阻,再折了一个九十度的角,向南流去了。怀水世世代代地流,亘古至今地流,就把岭下冲积成一个小小的平原,大约一千多亩地。太白岭下两个大姓共三百多人共同经营着这块肥沃的宝地。 我曾经去过这地方,叫作都门,印象很深。因为宋代大词家柳永在《雨霖铃》中有“都门怅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名句。从怀阳南去约五十里,到了都门公社,都门公社在两山的鞍部,风口上,夏天十分凉爽。山下便是怀水,在这里弯了个大弯,河对面就是都门村。真是美啊,都门村依山傍水,水清得发绿,满山是郁郁葱葱的树,树绿得发黑。夕阳下山去了,整个河弯显得格外沉寂,时不时传出牛的哞声和大人打骂孩子的声音,村落炊烟升起了,在村落的上空弥漫,村外靠怀水这一边,就是一望无涯的沃野,一千余亩,全部种的小麦,小麦抽穗了,油绿油绿的,满眼都是绿。如果不接触农民的苦,真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 村里两个大姓,也是两大宗系,一支姓景,一支姓沈。这两大宗系,各有各的祠堂宗庙,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还常常发生械斗,由来都是为靠山角那块约五亩大的三角地,景、沈我是七十年代去过怀阳,为的是去核实一段历史。 我那时还年轻,现役军官,怀着满腔的政治热情。但是,在那个年代,去核实带着浓厚政治色彩的历史,真是不知深浅。 我在地图上找了很长时间的怀阳,很长时间。找到了,隐没在茫茫的太白山脉之中。我在她的面前沉思了许久。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她厚重的历史,她的一砖一瓦都是令你感动。思考历史,应当在深夜的孤灯下。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绕过一道山坳,猛地一道刀砍斧劈般的天堑突兀横在眼前,我和司机都不觉“哟”了一声:远看去太白岭,沿着天边逶迤地排下去,同天边的云融为一体,犬齿一般交错着,分不清谁是云,谁是岭。桔黄色的残阳独独地斜挂在半空,象布的景,一点也不耀眼。血红色的柿子叶在风中飒飒作响。透过柿叶,怀阳城就静卧在山的下边。绕着城流过去的,就是怀河。怀河并非是细细的柔柔的水,而是浩荡的江,就是这条江,使怀阳成为千年不衰的商埠。 我突然喊:“师傅,停下车!” 司机手脚并用,“嗄”地把车停下来,疑疑地看着我。 我说:“歇歇吧。”随手扔过去一盒香烟,跳下车,从后座拽出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只黑大傻的海鸥相机。 怀阳很壮美,也很苍凉,这是我透过飒飒红叶,透过满坡的抽着白穗的茅草,透过抖动着身子的秋风观察到的怀阳。我认真选好镜头,拍到一些角度非常美的照片。我拍完一整卷的胶片,就坐在山坡上,点燃一根香烟,心里就升腾起一种悲壮的心情,一种历史情结。 怀阳这座城市虽然处在中国腹地的大山里,却颇有江南的风韵,尚保留着青石深巷,转过巷子,偶然遇到角楼水榭,七、八亩宽的莲池,荷叶田田颇有生气,心里揣度如若是春天来这里,定有江南杏花雨的意境。怀阳人生活得悠闲自在,在历史上出现过不少名人,好象清初有几个山水画大家就出在怀阳。 总之,我的确是很敬重这座城市的。 我敬重这座城市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参加编写一部战史的时候,遭遇到一些历史人物,其中一位就是抗战时期的怀阳这一带极有名气极有传奇色彩的人,这个人名字叫昝家河。昝家河在中国现代史或中共党史中没有记载,他的影响远不致于此,但他在怀阳一带极有影响力。 在浩瀚的资料里我们发现有这样一段记载:“一九四O年九月,有昝家河自怀阳举兵,响应者逾千。昝自任司令。翌年春,于李家祠堂与日军殊死决战,毙伤日军百余人。”就是为这一段不知出处的寥寥四十余字,我就在怀阳住了半年,看了数十万字的资料,拜访了百十余人,结果头脑里弄得很乱。历史不是一株笔直的树,可以一览无余。历史是一树藤蔓,要理出个头绪来的确是一件难事。好在不是我下结论,否则的话,就是满头青丝搞成万丈白发也枉费于事。 但是,在怀阳的时间长了,接触的人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却也就真正放不下了。下笔的时候,头脑里总是闪现一个一个的面孔和一双一双的眼睛。这些历史人物大多去逝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面孔虽是杜撰,但名字却是清清晰晰的。不管怎样,我慎重地对待我笔下所有的怀阳人氏,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因为是他们影响了怀阳这座古老的城市。 2 怀阳辖十余个县,县县都有特点,穷乡僻壤,物产并不丰富,小小的土特产却是有。因为穷,民风走两个极端,要么是朴实,要么是强悍。古朴淳厚的居民,世世代代在薄土里刨食,勒紧了裤腰带,强忍也能忍过一辈子。不愿忍的,血气刚强的,就拉竿子上山当土匪,因此,怀阳的土匪在历史上都是有名气的。怀阳志里有这样一段记载:“神宗熙宁八年,怀阳蝗灾,颗粒无收,赤地千里,盗贼蜂起……遂剿匪平叛。”神宗熙宁属北宋,所指的盗贼就是匪,匪又演变成叛,如果地方发生叛乱,朝廷自然是要出兵平叛,因此,怀阳这地方在朝廷都是挂上号的。 怀阳整个区域,从南至北,地形变化很大。南部是浅丘陵,北部便是崇山峻岭。怀阳城就是南北部的缓冲地,因此怀阳在军事上的位置显得极为重要。到了民国时期,怀阳的土匪渐渐衰败了,能形成气候的,只剩下太白岭一支,为首的叫沈昌。沈昌虽说是土匪,生前在怀阳可算得上一条好汉,身板壮得象头公牛,常年在山里烧炭贩炭为生,性情又豪爽,见不得不平不仄的事。不知为什么当上土匪,眼也红了,心也狠了,杀人不变脸色。民国政府也没顾得过来清剿他,一直到民国七年,沈昌为了一个妇人,卷入一场情杀纷争,结果沈昌的脑袋玩掉了。于是,沈昌这一支土匪就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剩下的不足五十人,也算是衰败了的残余。 除此,昝家河恐怕算得上土匪种。 昝家河的父亲昝先令是怀阳的首富、望族。昝家祖上是做过土匪的事,这有口碑记载。到昝先令继承家业时已有良田千顷,不只在怀阳是首富,周遭十几个县也是找不出来第二个的。昝家产业多,人极其开明。昝先生热衷于社会事务,在各界大多有兼职,充任理事或者委员,乐此不疲。昝太太生前吃斋念佛,一年里到寺庙里做几次道场,放几回生,心肠很慈悲,因此昝家在怀阳的口碑极好。 但是昝先令有一个心病,就是独子昝家河。 昝家河小小年纪,匪性就显现出来了,全和他父母不一样。小孩子六岁就该起蒙,但昝家河死活不肯进学堂,老师也死活不肯教他。怀阳城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两个学校毗邻,同用一口钟,听钟声上下课。昝家河进教室就同板凳有仇,坐上一刻就屁股下生钉,翻来覆去折腾象粪坑里的蛆,就四下惹事,搅得教室乱哄哄,被老师轰出去。昝家河索性跑到钟跟前,抱起钟锤一阵猛敲,一时间两个学校的学生都欢呼着跑出教室,搞得学校上不了课。学校管不了昝家河,只好由校长登门向昝先令道歉。昝先令是个深明事理的人,自己的独生子在学校惹事,反让校长向自己道歉,只得红着脸连说惭愧,一边招呼上茶。校长见此心里也很难受,就推辞说学校事忙,不敢在昝家久坐了。 昝家河倒是乐意学校开除他,没有人管省心,常和街头巷尾的一帮小孩一起,整日搞得灰头土脸。昝先令先后也为昝家河请过几起私塾,但先生教不好,自觉没趣,都先后告辞了。昝先令急过两年后,反倒想开了。昝家河不是喜欢拳足棍棒吗,昝先令就请了几个知道些拳足的陪着他玩,就是能让他安顿下来,无非有张家李家的常来告昝家河惹了祸,昝先令就一味地陪好话,付汤药费,抹平是非。 昝家河人虽小,但心思却很特别。比如他见到人家满墙藤蔓上挂着的南瓜长得壮,就想如果把南瓜掏个口子,往里拉屎,再把口子封好。想必南瓜里有了充足的养料,一定长得更壮更大。主人把它收回去,见这瓜这样好,一定保存起来,在节日里才舍得吃,把来放在案板上用刀使劲砍了下去,口扑哧,那粪便化作汤水就流了一案板。想着,昝家河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好象那南瓜里的屎已经流了一案板,已经见着主人那一脸的惊诧,捏着鼻子逃出厨房的狼狈。 昝家河就是在这样不安份中长到十三岁,又长到二十三岁,交结了一帮市井之徒,敢说敢为,胆大包天,混迹于茶楼酒肆烟馆妓院,成了怀阳城里的一个人物。到了昝家河二十五岁时,昝先令和昝太太都相继去世了。昝太太去世时倒很安祥,昝先令却折腾了许久,吹胡子瞪眼的,就是不肯落气。别的人看着昝家河难受,帮不上忙。唯有昝先令的致交李九章知道昝先令的心思,就附在昝先令的耳边说:“昝家河面相轩昂,气宇端正,重义气有侠胆,五行属金,日后堪能负重任。你尽可放心走,你走了,应了这个劫,昝家河就慢慢走上路了。”昝先令听完李九章的话,这才幽幽地落下气。 其实,李九章也是我在怀阳遭遇到的一个奇人。 李九章经营着一座叫“槐茗”的山庄,却并非生意场上的人。这人贡生出身,精读过《易经》,看得懂河洛图,通医理,还会相学,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李九章满肚子里都是故事,象个老顽童,平日里嘻嘻哈哈,从不跟人计较什么,昝家河从小就喜欢他。昝家河知道的那些三国水浒西游,全都是李九章倒给他的。昝家河可以不听昝先令,却十有八九要听李九章。这世间,真是一物降一物。 李九章貌似不正经,虽有贡生身份,是个孟孔之徒,早年却以贩烟为业,到过缅甸、云贵,还跑过上海滩,白道黑道都能混。如今老了,守着一座槐茗山庄,抽烟狎妓填词唱曲儿什么都来,又听说组织共产党。警察局派人查过一段时间,刚好又搞国共合作,查李九章的事就搁下了。总之,李九章是个神秘的人,直到最后我都没读懂李九章,仍然没有找到他在怀阳的定位。 昝先令去世的那年,是抗战爆发第二年。日本人长驱直入,热河沦陷,青岛沦陷,还有太原沦陷,战事纷乱。乱世出英雄,各地方冒出不少军队,十几个人、几十个人,几杆破枪,就敢称甚么军,为首的就敢叫什么司令,就敢派粮派款。就象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滨》里胡传奎的抗日救国军。战事既乱,地方政府哪里管得了,任其发展。太白岭沈昌的残余也趁着这个时候下山,也称抗日纵队,坐在公暑的案桌上摊牌,搞得人心惶惶。昝家乡下的佃农也时有告到昝家河这里,说是太白岭上的土匪抢了粮,怕是地租是要欠缴了。 这种时候,血气方刚的昝家河,又死了父母,更无人约束,安有不动之理,他血液里的不安份的匪性又开始勃动起来。他找到李九章,张口就要李九章卖给他枪。 李九章吓了一跳,说:“什么枪?我这里只有烟枪。” 昝家河神态肃穆:“你就别绕弯子了,我说的是正经事。” 李九章嘻嘻一笑:“侄儿哟,你还有正经事?” 昝家河很烦李九章这点,什么事到了他这里,全成了打哈哈。 李九章往紫砂壶里参了些水,倒在杯里,放在昝家河跟前,慢吞吞地说:“腰里有钱是吧?有钱买房子买地啊,吃馆子嫖女人啊,走南行北坐洋车啊,实在多了是吧?实在多了就捐给慈善堂,到庙里积功德。买什么枪?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搂在怀里睡还嫌凉。” 昝家河说:“我买枪护院,不行吗?太白岭那帮人抢到我昝家河头上了,我能坐视不管吗?” 李九章说:“枪不是烧火棍,枪拿到手里就要造点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你看太白岭的沈昌,自从玩上枪,那些年杀人如麻。玩枪?那可不是谁都能玩的。” “我就能玩,”昝家河摇头摇脑地在李九章眼前晃,他知道李九章在陪着他耍,“我昝家河不但能玩,还非玩不可。告诉你吧,这枪你还非得帮我买,不然地话,我叫几个混子来把你这槐茗山庄搅得个底朝天。” 李九章知道昝家河的厉害,假装想了想:“这得花钱。” “钱你说。” “还有个条件。” “尽管说。” “我有个外侄,叫陈良玉,读过几年讲武堂,懂得一些带兵,今年二十四岁,我想推荐给你,在你队伍里任副职兼参谋长。这个条件你要答应。” “有科班出身的做帮衬,我正求之不得呢,这个条件我应下来了。” 3 槐茗山庄是个好去处。出怀阳向西六里地,有一座山丘,槐茗山庄依丘而建,几十棵老槐树掩隐着,远远看去,郁郁葱葱,却又露出几片白墙,挑出几只檐角。尤其是暮春槐花盛开的时候,满树吊垂着一挂挂的槐花,牙白色,象一吊吊风铃,随着风摇摆,那馥郁的香也随风一阵阵地袭来,令人心也酥了,也化了,也醉了。躺在槐荫下,把胸口敞开,那爽快沁人的风就夹着清芳,周身灵魂都出了窍,什么烦恼、生死都不计较了,只顾开着怀地吸气。吸着吸着酣然睡着了,如醉云里雾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满口含的是香,满鼻闻的是香,满耳听的是香,满眼看的也都是香。昝家河除了这些感觉外,还多了一种感觉,这是他自己埋在心里从来不对人说的。昝家河躺在槐下,身子象坐在小船里荡在波面上那种感觉,心如神游,全身有一种莫名的攒动,舒服得一直到了灵根处,象女子的纤纤柔指在他身上若有若无地抚过去,又抚过来,昝家河就舒服得呻吟起来,把身子仄过去,又仄过来,让这玉手把他身子抚遍。 槐茗山庄有这一绝就足够了,再不说庄后的茗潭,这潭水深不可测,清冽甘爽,用这潭水煮茶,馥香留齿,终日不释。也再不说园后的山丘上那一大遍竹林,足足有百十亩。湘妃竹、凤尾竹、佛肚竹、楠竹、斑竹等等,铺天盖地,山风吹过,竹林就象海浪一样地翻卷,看去心旷神怡,因此,这槐茗山庄有三绝:醉槐、香茗和竹涛。 这天午后,怀阳城热得死寂一般,蝉也不鸣,狗也不咬,路边的草叶上一层厚厚的黄土,在烈日下萎缩着。昝家河一身酒气,坐一乘黄包车,独自一人来到槐茗山庄。迈进门来,门边立着一架穿衣镜,昝家河在镜前站了站:寸头,穿一身对襟灰布衫,脚下是黑色圆口布鞋。昝家河扬扬眉,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昝家河笑了笑,撩起布衫,抹去满脸的灰尘和油汗,迳直走进去。遇着一个伙计,伙计忙打恭喊昝少爷。昝家河吩咐他打一桶热水拿到开元轩,就去见李九章。里面闹嚷嚷的,一堆人正在推牌九。李九章在一旁涎着脸,乐得像一个小孩。 李九章一见昝家河,忙过来招呼,说开元轩为你留着,先凉快了,品一壶香茶,再烧一泡烟,如何?昝家河说行。 开元轩在园后,有曲廊,很清静,不像前园闹轰轰,只能听见鸟叫蝉鸣。房门已经由伙计打开了,高高的门槛,门楣上用行草体写了三个字:开元轩。屋里木榻、木凳、木桌全是黑漆镶大理石,格子雕花窗,窗外几枝槐树枝摇曳不定,槐花已开过了,只有繁茂的枝叶。见过这陈设,心里的暑气自然消掉一半。跟着,伙计提来一木桶水,昝家河呼噜呼噜胡乱搅几把,就让伙计把水提走。 李九章过来与昝家河相对坐下,桌上有一把青花大瓷壶。昝家河自顾端起壶,口对着壶嘴,咕噜咕噜连喝下几大口,连声喊爽快。 前些日子,李九章给昝家河搞到几十枝枪,都是崭新的汉阳造,把昝家河美得睡不着觉,忙组织护院队,在昝家河的庄户中找了三十多人,局面就撑起来了。这支队伍没有打旗号,就叫做护院队。成立的那天,十几支枪朝着天空乒乒乓乓乱放一气,气派得很。中午会餐,喝酒。乘着酒性,昝家河要再放一阵枪,李九章连忙拉着,说:“省着点,子弹可是打一发少一发。” 谈话间,昝家河说:“你不是向我推荐了人吗,什么时候来?” 李九章说:“不着急,不着急,没到时候,就不能急着登场,到了时候你不说他也会来,不久矣,短也就是八九个月。” 昝家河听他说话摸不着头脑,就把话扯开去。昝家河说这云南贵州出鸦片,为什么怀阳就不出。李九章说,如果怀阳也出鸦片,怀阳县不也富甲天下了。昝家河说,那还能到处都产,假如到处都产了,也不精贵了,也不值钱了。李九章说,是那个理,云贵山里那玩意儿就不精贵。我们几个人初次到云贵去时还认不到什么鸦片,有一次,住在一户苗人家,苗人只准我们住在过道地上,也没有吃的给我们,夜里饿得受不了,悄悄摸到厨房里去偷吃的。厨房里几只大缸,缸上盖着石板,我们把石板移开,认为里面一定腌着菜,只要能吃就行。用手伸进去一摸,一坨一坨的,黑糊糊、湿润润的,还有些沾手,拿出来凑在眼前闻,有认得的喘着粗气说这就是鸦片。一听说是鸦片,几个人呼哧呼哧往口袋里装,又连夜往山外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山路,直跑到天亮,几个人早不知什么是饥饿,只想着这口袋里装的是黄金,心里面狂喜。 昝家河也听得欢喜,好象这黄金里也有他的一份。 这时,园中忽传过一阵洞箫声。昝家河直了身子,侧起耳朵听。 怀阳这地方,喜欢昆曲的人多,昝家河常听曲,也懂得不少。昝家河听出洞箫吹的是《西厢记》里面的长亭送别一出: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吹得委婉含蓄,令人玩味。李九章两眼直直地把昝家河看了半天,见昝家河听得入迷,就轻移碎步,一扭身,做了个甩水袖的动作,收紧嗓门,依依呀呀道:“小姐情思不快,我将这被儿熏得香香的,小姐睡些则个?”把昝家河说得倒不好意思了。 昝家河耳闻李九章金屋藏娇,从不好得开口问,今天听得箫声,便假作不经意地问:“这槐茗园里还有梨园女子?” 李九章说:“什么梨园女子,有个伙计能吹那么几下。” 昝家河说:“这就怪了,这箫声里分明有股脂粉气,小伙计怎么吹得出来?” 李家章说:“这脂粉气还能听得出?” 昝家河说:“怎么听不出,你没听说过关西大汉持铜夹,唱大江东去,江南女子着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吗?” 李九章说:“真是了得,长了见识。” 李九章是个藏不住喜的人,今天遇着昝家河,不让他见识见识,怕是把这怀阳城里有名的情种辜负了。就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李九章出去一会儿,带进一个女子。昝家河见这女子红缎面的暗花紧身对襟小褂,青色仿绸长裤,乌黑的头发细细辫成小辫,再细细盘在颈后,成两个发髻。柳眉,半月似的眼睛,小鼻头如悬胆一般,很是精致。奶白色的面皮,手指尖尖的,拿一把刺绣宫扇。这女子进室后,低眉看了昝家河一眼,见昝家河也直直地看着她,就忙用宫扇掩了面,低下了眼。李九章说,快给昝少爷续茶。女子一阵羞涩,上前拿过青花瓷茶壶,手腕的那只白玉手镯轻轻撞在瓷壶上,“叮”地一声脆响,把昝家少爷的心也颤碎了。昝家河忙用双手去接茶杯,一边用了食指去撩那女子的指头。女子忙抽回手,脸红了,给了昝家河一个浅笑,就低着头,略一仄身,紧起几步出去了。 女子出去了,留下一阵暗香。昝家河勾走魂似地,盯着屋门发神。昝家河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优雅透彻的女子,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李老板,你让我佩服你一辈子了。” 李九章暗自好笑,说:“这女子是我在东阳县卖茶叶时,在街头拾到的。” “什么名字?” “璞儿。” “好端端的一个俊女子,还能在街头拾得到?” “算是拾到的吧。这女子原是南京人,在草班唱戏,因为战事,就流落到东阳,草台班子也散了,各自逃命谋生。我见一个胖妇人带着她们几个,猜想那胖妇人就是老鸨,花了一些钱,就拾来了。” 昝家河说:“哦,是这样拾来的呀。” 这时,洞箫声又吹响了,袅袅婷婷的,在空中蔓延。 昝家河说:“大伯父,把璞儿让给我。” 李九章涎着脸笑着说:“让给你?我还没想好。” 昝家河说:“我出五百大洋。” 李九章说:“五百大洋还值。拿来!” 昝家河说:“这时哪有现的?回头给你带来。” 李九章说:“不瞒侄儿你说,大伯父真还急着这笔钱。快去筹集吧,筹齐了赶紧给我送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完,李九章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甩着手出去了。昝家河心里骂道:“这老叫驴!浑球蛋!”也出了门。 筹这五百元大洋还真难为昝家河。这段时间花销特别大,买了几十支枪,又成立了护院队,手头紧,一时半会还难凑齐。昝家河这些日子就天天往槐茗园跑,去听璞儿吹箫,去看璞儿掩嘴浅笑,吃着璞儿用尖尖纤指撮给他的瓜籽,昝家河灵魂都出窍了。 见面多了,璞儿同昝家河有了些大方。有时听昝家河唱曲,唱着唱着走了调,璞儿就笑得前仰后合,全忘了女子的体统。有时,璞儿教他记谱,教着教着,昝家河就把身子凑过去,故意用鬓角去感受璞儿的头发,痒稣稣的,象是璞儿的发梢在撩拨昝家河的心尖。璞儿发现了,脸一红,赶忙躲闪开,说:“好不正经。”昝家河说:“还不好意思呢,过几天就是我的人了。”羞得璞儿连忙逃,边逃边说:“该打嘴,该打嘴!” 过了半个月,昝家河使人给李九章捎话:钱已筹齐,午后交到李九章手里。果然,午后昝家河上了槐茗山庄,把一张五百大洋的银票交到李九章手里。李九章看着银票,眼睛笑成一条缝,说:“侄儿,不必在心头骂我,我真是急着这笔钱用,去吧,开元轩,璞儿在那里等你。” 昝家河捺不住心头的狂喜,三步两步就来到开元轩,推开门,果然见璞儿仄身倚在榻上,打着扇,懒懒的神态。璞儿今天是经过细心打扮了的,乌黑的头发依然是细细地辫了,绕在颈后盘成一个大发髻,眉毛用摄子修过,弯弯的一道黑黛,施了朱唇,穿了一身蓝色碎花缎面小褂,手腕上仍是一副白玉镯。璞儿见昝家河进屋来,忙站起身来。昝家河就看见璞儿腰身像柳一样柔软婀娜,衣服裁剪得十分得体,紧紧裹住璞儿的腰身,惹得昝家河不觉提了一口气。 璞儿红着脸,低头叫声昝少爷。 昝家河一下子就有了物主的感觉,上前去拉住了璞儿的手腕,说:“什么昝少爷不昝少爷,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叫老爷。你现在是有主的人了,过一阵子我就明媒正娶接你下山。来,快给老爷擦把凉。” 璞儿不说话,只顾笑,出门端了一铜盆热水,盆沿搭一条汗巾,把铜盆放在地上,就去脱昝家河的汗衫。昝家河躺在榻上,觉得璞儿的指甲尖轻轻地抹过他的身体,痒痒地传感周身,玉镯在肌肤上时隐时现,就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璞儿给昝家河擦完凉,说:“你闭着眼好好躺着,我给你做拿捏。”就翘起小指,从昝家河的颈脖做下来,指甲尖沿着血脉徐徐地划过,略带甜味的气息象清风吹过来,昝家河感到热血在胸中一阵翻腾,如排山倒海一样。昝家河早乱了方寸,就伸出胳搏一揽,把璞儿揽到怀里。他感到璞儿的身子象面团一样软软的,闻见她发间一股幽幽的脂粉香。璞儿是个知道该如何体恤照料男人的女子,能够嫁给昝家河这样伟岸又血性的男人是她的向往,她就在昝家河臂弯里静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眼,她觉得昝家河在用发抖的手解她的衣裳,心里咚咚直跳,任他去解。昝家河好容易解开了,惊得他眼睛也睁圆了。璞儿通体瓷白细腻,光洁如凝脂,圆圆的肚脐,双腿匀称而修长。璞儿双手将含苞般浑圆而结实的双乳护紧了,仍然紧闭双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昝家河去拿她护住双乳的手,她的手在微微抵抗,她觉得双手被慢慢移开,又觉得昝家河强壮的肌体向她挨近。突然,她觉得一阵疼痛,禁不住“呀”了一声,睁开眼,见昝家河的眼靠她那样近,火辣辣地看着她,眉宇间迸出一股英气。 璞儿把双臂绕过昝家河的后颈,用嘴去衔昝家河的耳垂,说:“你欺负我。” 昝家河说:“你是我的女人了,迟早都会这样。” 璞儿衔住了昝家河的耳垂,说:“我知道该怎样侍候你,只是怕你时间长了就厌烦了,欺负我。” 昝家河忙用自己热辣的嘴堵住璞儿的嘴,说:“生生世世,你的命就是我昝家河的命。你看着瞧,我昝家河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4 我们在编写战史中遇到这样的麻烦,就是昝家河举兵的起因和性质问题。在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什么事都得定性,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结论,这个结论是肯定或是否定,是决不能含糊的。怀阳志里的记载得就很含糊,当时的人没有考虑到后来的人要给这个事件定性,而且写志的人缺乏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没有用阶级斗争的基本原理去指导写志,所以他们的阶级立场是模糊的。 但是我们要澄清这个问题,不能让这个历史悬案继续悬下去。资料上记载:“有昝家河举兵,响应者逾千。昝自任司令……”这里面有几个疑问:有昝家河举兵,昝家河为什么要举兵?他举兵的动机是什么?是单纯的抗日,或是受共产党影响?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昝家河当时是怀阳城里有名的纨绔,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小流氓,可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觉悟。昝自任司令,是昝家河自己封自己为司令,还是上级任命他为司令?如果是前者,这支队伍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是后者,那就有一定的政治背景,要么是八路军任命他,要么是国民党任命他。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支队伍组建后就参加了对日作战,两年后,也编入了八路军序列,因此,昝家河举兵的这支队伍是代表进步力量的队伍,是一只革命的队伍,但这也只能证明这支队伍演变后的性质。 我们曾经为这些疑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脸赤,乌烟瘴气,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在怀阳文史馆,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毕业于怀阳师专,名字叫杨永。那天我从无休止的争吵中钻进他的办公室,他把两腿翘着,搭在办公桌上,抽着烟。见我进来,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了踢桌上硕大的搪瓷茶缸,说:“喝茶。”他说你烦恼什么,历史是什么你知道吗?我说我不懂历史。他说不懂历史编写什么屁历史?历史有多少讲究你知道吗?历史需要你们这些人来给它下注脚吗?瞎扯!昝家河当时为什么举兵?就是为一个妓女举兵,那又怎么样?历史事件就这么简单直接,你们这样,倒底累不累? 我说别这样别这样,免开尊口,你这些这说太出格,我们只是在争一个具体事件。 杨永是一个极有思想的人,有时候他把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理论一句话归纳得狗屁不值,有时候他从一件琐事抽象出惊人之语。我跟他很谈得来。他说,滑铁卢兵败是一件大事件吧,滑铁卢改写了欧洲的历史。为什么拿破仑在滑铁卢兵败,要说复杂也复杂,足够你研究几百年,要说简单,它也简单:就一只马掌钉,你知道吗?马掌钉坏了,通信兵没能及时把情报送到拿破仑手里。你相信吗?就一只马掌钉,就这么简单。 以前就有人攻击说昝家河举兵这段历史是个大骗局,说昝家河仅仅是为了一名妓女而举兵,说这次起义的思想动因起点是十分低的,动机是庸俗而消极的。后来又不允许这样说,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某英雄部队的形象,这支英雄部队的前身就是怀阳举兵这支部队。不久又有一种说法,说妓女只是这件事件的导火索,当时昝家河去找过日军的小田少佐,小田使几个日本兵把昝家河暴打一顿,临离开时,小田啐了昝家河一口,象看一只狗那样看着他,轻蔑地骂了一声:“支那猪!”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声骂,深深震撼了昝家河,就使他毅然起义。这种说法的起点就高多了,至少有一种民族主义的成份。 5 昝家河的护院队成立起来后,训练场就放在昝家大院的前院。前院最大,中院次之,后院再次之,昝家就是这样三进的大院。昝家河派人在中院挖了一口灶,立一口大锅,每天管两顿饭。中午粉条炖猪肉加大馒头,晚上玉米饼下白菜汤。训练内容由李九章安排的:练瞄准、拼刺、劈杀,还练习下洋操,向前向左向右走,卧倒匍匐,什么都练习。昝家河天生就是领兵的材料,玩起枪来也是无师自通,那枪在别人手里就瞌瞌碰碰笨拙别扭,一到他手里,就象有灵气一样贴手。李九章还特别安排了唱歌的内容,他说唱歌能鼓舞士气。唱“秋风沙场,落叶片片黄,倭寇杀害我爹娘”,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还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每天吃饭前唱歌。院丁们练累了,唱得有气无力。昝家河一身短打扮,打着绑腿,腰间扎一条宽皮带,背着手站在队列前,英武异常。 吼了一声:“想不想吃饭?狗头!” 院丁说:“想——”声音不大。 “倒底想不想?别他妈要死不活的!” “想——”声音震天响。 “想吃饭就把歌唱好!我来起歌,秋风沙场,落叶片片黄,一、二,唱!” 院丁们就望着天,脖子伸得长长地吼,引得一大群小孩你推我攘地挤在院门口看热闹。李九章也象小孩一样地乐,说,昝家河确实是将兵之计,这一点我是有眼力的。 就这样,昝家河隔三岔五领着院丁在大院里操练,院丁们都喜欢来,麦收季节过去了,地里没有多少活,操练起来又热闹,吃得又好,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练了几天,太白岭那帮人也没再来惹麻烦了。昝家河白天带着操练,晚上就往槐茗山庄跑,璞儿尽心可人地侍候他,只等到那一天昝家河用一顶花桥把她抬下山去。 这种惬意的日子只过了不到两个月,一九四O年的夏末,日本人开进了怀阳城。日本人开进怀阳城之前,城里就已经闹得很乱。太白岭那帮土匪退回到山里,城里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都收拾了细软逃到乡下去了,或者逃到更远的地方。昝家河也遣散了护院队,分散了院丁,把枪支集中了,搬进山去藏起来。 这天傍晚,昝家河推开槐茗山庄的开元轩,见璞儿静静地坐在床沿,穿一身红,蚊帐钩子上吊两条长长的穗,也是红色的。璞儿细细地画了妆,发髻梳得紧紧扎扎的,眼睛又黑又亮,水盈盈的。见了昝家河,璞儿就羞怯地勾下头。昝家河一见,爱怜得不得了,轻轻地搂住璞儿说:“今夜美得象新娘。”璞儿把下巴搭在昝家河的肩头上,忧忧地不吱声。昝家河说: “日本人快要来了,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日本人来了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 “听说日本人杀人,烧房子,还要强奸女人。” 璞儿没说话,只是把昝家河抱紧了。 “璞儿,你藏到山里去吧。” “你去吗?” “我不去我就在怀阳城不去,我倒要看看这些日本人能把我怎么样。” 璞儿把头离开昝家河的肩,看着他,说:“哪怎么行,哪可是赌气不得的呀。” “你藏起来吧,我不藏。” “你不藏我就不藏。” 昝家河学着璞儿的语气:“哪怎么行,哪可是赌气不得的呀。” “我就是不藏,再说山里就安全了?土匪又多,藏到哪里去?”说完,璞儿又把下巴放在昝家河的肩头上。过了一会儿,璞儿说:“我们成亲吧。” “成亲?说得容易,兵荒马乱的,现在日本人就要打进怀阳了,这种时候成亲?” “你真傻呀,成亲还要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在,今天夜里我们就可以成亲的。你看,有洞房,有花烛,只是没有人闹房,你要是想热闹,以后日本人走了,太平了,我们再选个日子补办一个婚礼,办得红红火火的,你说,为什么不行?” 昝家河把璞儿的脸捧在手里,他看见璞儿认认真真的样子,说:“你说的当真?” “当然当真,我还准备了一对红烛,还有这床上,全都是崭新的。” 昝家河一看,床上果然一全套崭新的被褥枕头。 璞儿说:“成了亲,我就是你们昝家的人了,才有个名份,现在算什么呀?你说,算什么呀?”璞儿说着,眼泪就扑扑地往下掉,慌得昝家河连忙拿手帕横着竖着擦,把个漂亮的脸蛋擦得黑红不分。昝家河拿过镜子让璞儿照,璞儿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又扑哧一下笑出声。昝家河打了一盆水,让璞儿把妆洗了,再侍候着璞儿重新上好妆,点燃了红烛,分两边放好,在这一派寂静的槐茗山庄里,昝家河果然就和璞儿完成了成亲的仪式。完了,璞儿往昝家河的腿上一坐说:“今天夜里璞儿才真正是你的人了,给你吧,怎么都随你。” 开进怀阳城的日军是一个中队,三十余人,队长小田少佐。称日本是“开进”而不是“攻占”,是因为怀阳已没有任何可抵抗的力量,怀阳一改过去无绪的混乱状态而显得格外的寂静。小田队长带领他的士兵就是在这种寂静中,踩着干燥的浮土,顶着火辣的太阳开进怀阳城,开进昝家大院的。 看起来,小田是一名很有素养的军人,他带着这支队日本军人来到昝家大院门口时,并没有因为顶着酷暑而解散他们,他们一个个头戴着钢盔,身负二十公斤的装备,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小田上前去敲开了院门,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恭恭敬敬呈了个帖子。老管家颤颤畏畏接了帖子,向昝家河转呈了。昝家河展开帖子,见是方方正正的汉字,知道客人是个中国通,说声有请。 小田浑身被汗水湿透了,分主宾落座,小田仍然紧锁着衣扣,一丝不苟地笔直端坐。寒喧过后,小田说明来意,他是想借昝家大院的前院充作临时兵营,还再三说,只是临时借用,并没有打扰之意。昝家河看着小田那双坚定的目光,知道这帮东洋人注定要驻在昝家大院了,只好说:“请便,只是陋室简屋,委屈了贵军。”告辞时,小田见桌上一副精致的围棋,说:“昝先生会下围棋,待有空了我们对奕几局?”昝家河说:“哪里,是家父生前的宝贝而已。” 这样,昝家大院的前院就成了日本军人的营地。 小田少佐身材不高,但异常结实,不苟言笑,小田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军人条例规范。小田原本不是行武出身,战前他是横滨人,家人在乡下有田地,而小田本人却在城里作小学教员,是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日本军人。 小田从小学教员到军人,完成这个过程并不困难,至少小田觉得并不困难,在他看来,日本国内所有男子都具有军人的忍耐、坚强和服从的性格。他们这个中队踏入中国国土时,几乎全是横滨人,三年来,当初的横滨人只剩下十几个,除了个别非战斗减员,其余都是战死的,这对于小田来说,这种事实只是一种数字的变化,战争中没有血肉之躯,只有机器,战争只能使男人更加冷漠和无情。 前院的日军是寂寞而机械的,一墙之隔的中院偶尔能听见小田狠狠的训诫声或日军吃饭时饭盒碰撞饭勺声、或士兵小声匆忙而短促的言语声,除此之外静悄悄的。但也有例外,有一天晚上,前院忽然火把通明,象在过一个什么重要的节日,透过院门的缝隙,看见日军们都把上衣脱掉,小田也甩掉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肌,他在头上捆了一根白毛巾,带头唱起了拉网小调。整个中队的日本军人都齐声唱起拉网小调,人们围着一个大圈,又击掌又跺脚,从感觉上认为他们是在欢笑,是在尽可能放松战争对他们的压抑,但是小田自己清楚,这仅仅是一种程式,在他内心,已经没有欢乐和痛苦的体验。这天晚上,士兵们看到小田毫无表情的脸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看见他古铜色的脸膛、紧结着的眉、岩一般坚硬的鼻梁和坚定的嘴唇,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 其实小田是酷爱饮酒的,酒量很大。小田没有妻子,他从没想到过要娶妻子,小田把收入的很大一部分用作买酒喝了,他把饮酒当作生命的一部分。战争爆发后,小田很少喝酒了,他变得恰恰相反,饮酒反而能使他清醒,使他痛苦。醉酒的小田在他士兵们的眼里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感情的活体,酒醒后小田立即又恢复成为一尊冷凉的石像。 这天,小田少佐有心在绷紧的日子里纵容一下自己,他喝下的烈酒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傍晚的时候,小田手提着酒瓶,带着浑身的酒气闯进了槐茗。 一个日本人,闯进槐茗山庄,会给槐茗带进来一件不小的旋风。李九章忙迎上前来,被小田推了个趔趄,小田摇摇晃晃地进了槐茗,他想不到怀阳还有这样一个优雅的地方,里面古槐参天,曲栏回廊,小田就顺着回廊往里走。越走,小田就越认为这样的去处定是妓院。李九章紧跟着小田,想把小田引到前厅去,但被小田狠狠地推开。小田走过一间房,见里面亮着灯,就顺手推开房门,一股脂粉味直扑鼻子,小田痛快地打了两个响嚏,站住了,他看见璞儿正一脸的惊恐望着他。 璞儿万没想到一个醉熏熏的日本军人会出现在她的屋里,她想逃出去,但被小田堵上了门。小田用不易察觉的矜持的笑反身把门栓栓了,璞儿吓得退到榻边,腿却筛糠一样地发抖。 璞儿小心地对小田说:“先生,你是喝茶还是抽烟。” 小田没说话,把酒瓶顿在桌上,拿过茶盘里的茶杯,用茶水仔细洗了两只,然后往茶杯里倒酒,他把靠近他这方的茶杯倒满,把靠近璞儿那方的茶杯倒上一小点,然后双手端了,递到璞儿面前。璞儿不敢不接,接住了,又小心地说:“先生,我不会喝酒。”小田仍不说话,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酒,同璞儿撞了杯,一饮而尽。璞儿赶紧把酒杯往嘴边送,沾了一小口。酒并不难喝,璞儿就是喝个几杯也是没事的,但是璞儿心里怕极了,不知眼前这个日本人的深浅。小田见璞儿只沾了一小口,就使劲摇头。璞儿只得又勉强举起杯子,把里面的残酒一口喝下去。小田笑了笑,很矜持地笑了笑,又给自己把酒倒满,这次,他再没给璞儿倒,自顾自端起来,又一饮而尽。看起来,小田的酒量极大,喝到第五杯时,酒瓶已经见底了。 小田喝完最后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璞儿发现,小田的手极小,青筋暴露,与他强健的身材极不相适。小田把瓶里最后几滴酒倒在手掌里,两手合了合,搓起脸来。他十分认真地搓,从额头一直搓到脖子,又从脖子搓到额头,直到手掌干涩了,才停住这个古怪的动作。他开始站起身,脱掉他的上衣,璞儿看见小田结实的臂膀和隆起的胸肌,小田的腹部很平坦,腹肌一道一道的很清晰,腰身却不很粗壮,璞儿的心咚咚地跳,她从心底里对这个一言不发的东洋人产生了巨烈的恐惧。小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看也没看,随手扔在桌上,然后又解开皮带,把马裤脱掉。但是小田没有继续脱去内裤,内裤是白色的,裤腿直垂到膝盖上方。 这时,璞儿发觉小田脸上表现出一种痛苦的严肃,这种痛苦是写在脸上却铭刻在心的痛苦,是一种深重苦难才能体现的痛苦。璞儿害怕极了,她觉得她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 小田走上前,开始去解璞儿的衣服扣,璞儿本能地抵抗着,身子往后仰,小田用另一只手把璞儿的后颈兜住,璞儿觉得小田的手死人一样的干枯和冰凉,哪里还象夏天的季节。璞儿惊恐得开始抽泣起来,但又不敢哭出声,她象一只被猛兽捕获的小羊,完全听凭命运的摆布。 小田用并不粗暴的动作脱掉璞儿的衣服,呈现在小田眼里的是璞儿洁白如玉的身子,小田也象昝家河第一次遭遇璞儿身子那样,禁不住“呀”了一声。他把璞儿的头发打散了,掀过来,盖住了璞儿的脸,然后把璞儿轻轻翻过身,把她双手背剪在后背,不知从哪里扯出根布带,开始捆绑起来。璞儿这时知道挣扎了,她拼命地用力,想把双手挣脱,但是小田的力量象头公牛一样大。此后小田再也没有显出温情来,他粗野地把璞儿压在身上,狠狠地将布带打了个死结,再把她掀过来。小田并没有扑在璞儿的身上,而是双膝跪在璞儿跟前,在璞儿细嫩的身上用劲拿捏,用力抽打璞儿的双脸,璞儿疼极了,来回翻滚着躲避,但小田抽打她的频律更高,直到小田双手握住她的双乳,一用力,璞儿一声疼痛到心,她喊了一声,向小田的胯下一脚蹬去,她感到小田的裆里软塌塌的,就象一只死耗子。小田重重地跌在床下,双手捂住裆部,这个被阳萎症痛苦折磨着的日本军人终于被一个下贱的中国妓女窥破秘密,他象狮子一样狂暴着,拿过桌上的酒瓶,扳开璞儿的腿,象推送炮弹一样把酒瓶推了进去。 璞儿第二天就死了,她流干了全身的血,李九章用尽了办法都没有留住她的性命,璞儿的血甚至浸透了木质的地板。当昝家河再见到璞儿的时候,璞儿早已没有了气息,脸色象纸一样惨白。 李九章没看见昝家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是觉得昝家河怪怪的表情,他猛然冒出来一种预感:这怀阳城上空已弥漫出血腥味道。 6 我在文史馆公厕里碰见杨永了,杨永在蹲坑,我也蹲坑。公厕是老式的那种,没有自来水冲洗,尿槽里结满厚厚的尿垢,蹲位上撒层生石灰,所以厕所里总有一股浓浓的氨水味和生石灰味。 杨永边看报边抽烟。我看见报上有一篇学术文章,叫《日本社会的均一结构》。 我说:日本上看上去人人都有君子之风,彬彬有礼,尤其是小田这样的人,小学教员,是受过教育的人,他的性变态让人不好理解。 杨永说:其实就日本社会的历史和现状看,小田这样的人 在日本应该不算少数。 我说:这是厕所文化,说了是不算数的。 杨永说:这是在厕所里讨论一个严肃的话题,先分析小田的性变态的成因吧,别看日本人在外面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其实日本人是很脆弱的。日本人从本性上讲很内向、孤独和寂寞,急躁易怒,这是因为日本社会的等级森严制度,在这种社会中人人都感到非常压抑,这种压抑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影响了日本人,所以,性无能和阳萎在日本男人中不应是少数。 我说:这只是性无能的成因而不是性变态的成因。 杨永从兜里再抽出来一支烟,用先前那支烟屁股把它点燃。说:但是这种压抑的心情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吧,于是就出现了酒吧妓院这样的场所,这种场所是日本人发泄的主要场所。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日本社会形成了以国民为本的理念,在二战前是一个高度独立或孤立的集团式社会,在中国来打仗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出现,于是这种国民为本的理念可以发展到极端,表现在日本人对中国人所表示的极度冷酷和轻蔑,或者是一种有意识的敌意和歧视,如果抱着这种心态,加上性无能的事实,小田的性变态甚至可以发展到性变态狂,处于一种狂妄的性变态状况中,小田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璞儿就顺理成章成为小田的性变态发泄的对象之一。 按这个理论,昝家河当年震惊怀阳的举兵事件就和性无能和阳萎搭上题了。想到这里,我不觉自嘲般地无声笑了。杨永为他论证严密的逻辑性感到得意,他把整张报纸用来擦了屁股,吹着口哨提起裤子。我料定杨永不会性无能,因为杨永的思维是跳跃而没有束缚的。 7 入夜,昝家河蹲在前院耳房对面的一间柴房的阁楼上,阁楼上又闷又热,他文丝不动蹲在那里,透过窗棂能清楚看见对面一排八间耳房。昝家河在这里整整呆了两天两夜,两天前,他已将昝家内外安排妥当。到第三天夜里,他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斧头,在眼前掂了掂。这斧头被他磨得锋快,沉甸甸,寒光袭人。这几日暴热,日本人睡觉前只将前院大门紧闭了,八扇耳房的房门却大大敞开,象八只大大的黑眼。昝家河在柴房里观察到,西起第一间里住了四个日本兵,他知道这四个日本兵里面其中有一个是小田,那个性变态狂。 约摸五更天了,天气稍稍退了一些凉,但天色却黑了一些。昝家河将斧子别在腰间,轻轻地下了阁楼,闪身出了柴门,顺着墙根朝对面趟过去。昝家河要过去杀人,他的心狂跳不已。昨晚,也是五更天,他出柴房到院的前后走了一遭,后院已经无人了,悄无声息,他放下心来。前院鼾声起伏,三十二个日本人分住在八间耳房里,他摸到小田居住的那间门外,甚至把头往里探了探。两天来,昝家河在盘算用什么方式杀人,怎样杀,杀后又怎样,失手后又怎样。昝家河有枪,有两支散发考兰光芒的毛瑟枪,但是要解决眼下的日本人用枪不行。他也考虑过放火烧院,但他究竟还是舍不得这一遍百十来间的青瓦大院,这是百年的祖业,不能让它毁于一炬。再是,昝家河还有实施一项恶毒的计划,显然,用火烧是无法实现这计划的。后来,最终确定用斧头,冤有头债有主,他只杀和他有仇的人,住在第一间里面四个日本兵究竟谁是他仇人,他无法在黑夜中把他们分辩出来。 昝家河摸到耳房第一间门外,他蹲下来,憋气屏息。里面的日本人睡得很香,有粗粗的气息声和重重的磨牙声。昝家河与日本人一墙之隔,心里呼呼直跳,他仰天静了静心,这天,尤如一只硕大的黑窟窿,竟无一丝丝风。昝家河汗如泉涌,汗衫已被汗浸透,紧贴着前胸后背,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昝家河闪身进屋,一股男人的臊气扑面而来。昝家河知道,紧贴南墙是一溜坑,四个日本人大头朝外挨着睡,他来不及多想,从腰间抽出斧头,从门的一端摸过去,摸着一颗光溜溜的肉头,便用斧头猛地砸过去,昝家河砸的是叫作命门的那个地方,也叫天灵盖,他感觉到象砸在冬天里冻硬的地上,闷闷的,昝家河是用了狠劲的,估计当斧头离开那个肉体后,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水会从那里静静地淌出。昝家河顿时嗅到一股极臭的味,而且日本人在猛蹬,他不敢怠慢,摸住第二颗头,如法炮制。一切都是悄无声息,死亡也是悄无声息,虽是悄无声息,但是,死亡的传感有一种震撼心魄的力量,这是一股来自冥冥之中的本能。第三个日本人就是被这种本能驱使,猛地坐了起来,他分明感觉到有一股杀气。昝家河吓惊了,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将手里的斧子朝这日本兵后脑勺砍过去,因为日本兵坐起的同时,他的身体的轮廓正好面对格子窗棂,窗外一丝微光将他的轮廓映得模模糊糊。这一板斧正好砍在日本人的后脑勺上,他没拔出斧头,紧接着,不容第四个日本人反应过来,昝家河翻身跃上炕,将最后一个日本人的脖子紧紧卡住,他感到身下的日本人象一只巨蟒一样在巨烈地翻滚,昝家河紧紧地骑在日本人身上,拿出吃奶的劲死死卡住对方的脖子,对方脖子里有一根骨头被卡断了,他听到咔嚓一声脖子象细了许多。这时,后脑勺上还带着斧子的日本人再度坐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了两步,倒在地上,再也没起得来。昝家河也不知过了多久,象是过了一万年,身下的日本人才不动弹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仰面靠墙而坐,全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他觉得他的双手在猛烈地颤抖,越抖越厉害,他索性把两只手交叉夹在腋下。 昝家河从没杀过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就这么一瞬间过去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体会这个过程的感觉。还有人在微微地挣扎,提醒他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远处又传来一声鸡鸣,不知哪个屋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昝家河深深地吞了一口气,下了炕,将斧头从日本人的后脑勺上扳下来。他要在天亮以前结束他的整个计划。 昝家河就从门口做起,他将日本人的裤衩扯下来,左手揪住日本人裆下的还带温热的那一嘟噜,右手持斧头,从根部那地方割了下来,提在手上,掂了掂,“叭”地扔在地上。他听到口扑的一声响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杀死日本人是报了仇,但光是报了仇是不解恨的,还要雪耻,非这样是不能雪耻的。 割这玩艺真是顺当,斧子锋利,他觉得自己干的是屠户那行当。他略带微笑,用欣赏的动作和心情把割下来的阳具抛在地上,一共四付。昝家河在炕头抖出一件军服,展开铺在炕上,将这四付阳具拣在里面,做成一个包袱,提在手上。他出了房门,门外仍没动静,就顺着墙,来到院角,这里有一矮屋,翻身上去,两手把住墙头,再一纵身翻过去,墙外是一溜小巷,顺着小巷,便可出得城外。 昝家河一口气跑出城外,面对山崖,把手中的包袱狠狠地砸在地上,就歇斯底里地叫骂起来,分不清脸上是眼泪还是鼻涕,直骂得精疲力竭了,才软软地倒在地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怀阳城南门外闹闹嚷嚷,这里发生的事是怀阳有史以来的稀奇古怪的事,在南门外的那一棵老槐树上,挂着一件日本人军装和四具血淋淋的阳具。这件事象一阵风一样传遍了怀阳城的大街小巷。人们在议论之余似乎已感受到,这怀阳要发生一场变故了。 8 陈良玉这人我在写战史之前见过他,找他了解过那些战争和战争时期发生过的事,也向他了解昝家河其人。我们见到陈良玉,是他在军区后勤部政委这个职位上时,属副兵团级。这是我写战史期间遇到的较高级别首长。 陈良玉抗战时期在怀阳一带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年轻、英俊、才华横溢、果敢干练。但我见到的陈良玉却是与听到的大相径庭。我眼前的陈良玉大约一米七的个,清瘦,秃顶,不善言笑,犹豫,冷淡,思维显得迟钝,甚至木纳。再就是抽烟,不停地抽,右手指食和中指被薰得焦黄,低着头埋在沙发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只有一颗苍老而不断摇晃的头。 我们在陈良玉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什么情况都没得到,笔记本里只记了几句极概念极原则的话。这老头已被岁月风干了,只剩下噤若寒蝉的躯壳和枯竭的头脑。出门后,我伸伸舌头,说:“不会搞错吧,这是陈良玉吗?” 昝家河在怀阳举兵是一九四○年九月,队伍很快就达到一千人,武器基本是土炮鸟枪。昝家河给这支队伍取了一个名字,叫怀阳抗日支队,昝家河自任司令。这年十月份,打了建军以来第一仗。 队伍基本上没有打仗的经验,靠的全是胆量。但是这些农民出身的子弟真正要同日本人面对面地打,鼓足的胆量又泄了不少。那天夜里,昝家河把十余门的土火炮布置在村头,就听见有人跑过来报告说日本人来了,声音也在发抖。昝家河喊“轰”,十余门炮就齐轰,枪也齐鸣,打了大半夜,也没见日本人的影子。直到第五天,一个砍柴的小孩在石缝里发现了一具日军的尸体,已经腐臭了,这才知道昝家河的队伍打了胜仗。日本人的尸体摆在村头展览,围观者成千上万。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中国军队打了胜仗,纷纷牵了猪羊来犒劳慰问。昝家河一高兴,请了戏班子来唱了一天大戏。 就是这一仗后,昝家河见到了陈良玉。 这一年,昝家河二十五岁,陈良玉二十四岁。从此以后,昝家河与陈良玉就有了难以分解的命运。 陈良玉是拿着李九章的亲笔信来找到昝家河的。昝家河简单看了看信,顺手把信放在桌上,就上下打量着陈良玉。李九章说陈良玉二十四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修长身材,分头,面皮黝黑,一笑就露出满嘴的白牙,一副腼腆样。穿一袭竹布长衫,千层底布鞋,书卷气十足。 昝家河没有叫陈良玉坐下来,问: “你读过讲武堂?” “是。” “学过兵法?” “是。” “懂得打仗?” “懂得一些。” “大伯父推荐的人,我是不好拒绝的,就任副司令兼参谋长,不过话说在前面,你得有这金钢钻。” 陈良玉笑笑,没答话。这时昝家河对跟在陈良玉身后的一个粗黑壮汉发生了兴趣。这汉子二十岁出头,五大三粗,肉头,环眼,他瞪着昝家河眼也不眨。 陈良玉见昝家河总是拿眼瞟黑汉,就拉过黑汉向昝家河介绍: “他姓景,单名青字一个,是我姑姑的独子,一手好枪法。” 昝家河一听景青一手好枪法,就来了兴致,说:“使的什么枪?”景青从腰里抽出一把德国造的毛瑟枪,蓝映映地透着凉。昝家河接过枪,反复地看了,闭着一只眼瞄了瞄,把枪还给景青,说:“试一枪?”景青没有说话,用眼神去征询陈良玉,陈良玉说:“看我做啥?司令叫试试就试试。”景青走到院里,抬头看了看树梢,扬手枪一点,一只家雀随枪声掉下来。昝家河看后,心中喝了一声彩,就对景青另眼看了。 陈良玉的才干是几天后表现出来的。 几天后,日本人撤离了怀阳城,昝家河把他的队伍开进了怀阳城。这天,陈良玉在中学的戏楼上一站,台下黑鸦鸦的加上怀阳各界人士足有上万人。陈良玉把两只胳膊在腰间一叉就亮开嗓子,讲了欧洲的战场,讲了亚洲的战局,还讲了重庆和延安方面的政治主张和方针,足足讲了两个小时,嗓子不哑,声音不减。讲到精彩的时候,妙语连珠语惊四座。讲到高潮时,市民群情激奋,热血直往上涌,呼声一阵高似一阵,连离休老县长也听得热泪涟涟,当场捐钱捐物。 昝家河侧目看着陈良玉,他没料到陈良玉肚子里竟装下这么多东西,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昝家河对政治一窍不通,但昝家河对政治很感兴趣,他知道凭他这点本事,顶多只能在怀阳这块地盘上混混,要想成一翻大事还差得太远。这个时候,昝家河开初的傲慢和自负就丧失殆尽。 后来,到了李家祠堂一仗结束后,昝家河同陈良玉的关系就再也分不出你我了。 李家祠堂这一仗在怀阳一带影响极大,传闻也极广。这是怀阳一带中国军队同日军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李家祠堂并不是一个祠堂,而是一个地名,方圆五十余里。我去过那地方,全是山地,满山遍野都是坚硬的石头,当地老百姓修房、垒坝、造梯田,全都用石头。而且满山遍野的柿子树,秋天的时候,尤其壮观,马车、汽车甚至人力车,连夜连晚往山外拉柿子,山里一年四季就是秋季收柿子这几天最热闹,人欢马叫狗咬的,乡里人这几天钱包都鼓鼓的,惹得货郎走村窜户的。 李家祠堂战役对于昝家河,对于整个怀阳来说,都称得上是一场著名的战役。怀阳志上有一段记载:是年仲春(指昝家河举兵第二年即一九四一年仲春),怀阳支队于李家祠堂与日军酒井属部展开殊死决战,历时一昼夜。日军以山炮轰击李家祠堂。怀阳支队击溃敌十余次攻击,惨烈异常。至凌晨,昝支队趁夜撤离,击敌侧翼。是役,毙伤日军百余,我伤亡三百四十八。 这就是对李家祠堂战役的全景记载,用了“殊死决战”、“惨烈异常”的文字。但是对李家祠堂战役的传闻却是非常生动的,我记下了一万多字的采访笔记。这场战役,昝支队与日军的伤亡之比是三比一,这是非常的不容易了,基本上没有损失昝家河的元气。试想,一群刚刚组织起来的农民子弟,拿着土制的武器,同日寇的正规军对攻了一昼夜,打垮了日军,还保存了自己的基本力量,真正是一场了不起的战役。 老年人都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农历二月初九,谷雨前一天,日军同昝支队交上火,昝家河就领着队伍在村子里同日军打巷战,捉迷藏。村子不小,昝家河仗着地形熟,想一会儿就瞅个空子隐到山里去。谁知越打越不对劲儿,周围的火力越打越猛,竟然有了山炮,弟兄们伤亡不小。昝家河就慌神了,全没有了主意。陈良玉说:“这样打不行,应该把队伍分成两支,我们各带一支,分头突,谁突出去后,就攻敌侧翼,天亮之前一定要全部突出去。”这时昝家河正憋着一大泡尿,他没有答话,转过身解开裤子就在墙根撒,边撒边琢磨。这泡尿感觉时间特别久,流弹滋咣滋咣地在四周乱钻,溅在石头上还迸出火花。撒完,昝家河兜好裤子,对陈良玉说:“村西头是乱石山,地形复杂,便于我们突出。你带部队主力,从西头突出去,我负责掩护,留给我五十人就行了。”陈良玉说:“这怎么行?我做掩护!”昝家河说:“别鸡巴争了,就这样!”陈良玉说:“这样不行!你是一队之长。”昝家河说:“我死了你就是昝支队的司令,我把这帮弟兄全托给你了。”陈良玉说:“不行不行!”昝家河把眼一瞪:“别费时间扯球蛋了,我是司令,就得听我的。”说完,拨开陈良玉,大步流星就走,边走边说:“一大队的二三小队跟着我,其余的跟着陈副司令!”陈良玉急了,把身边的景青拉过来,说:“跟紧昝司令,你死一百次也不能伤了他一根汗毛。”景青二话没说,跟着昝家河的背影沉沉沉就走。 昝家河带着两个小队五十余人阻击日军。听见枪声噼噼啪啪,流弹打在院墙上又吱地射向空中,火星四溅。他们就且战且退打出了村子。这绵延几百里的山,昝家河是了如指掌。这山都是石灰岩质地,石缝纵横,是天然的掩体,利用这样的地形打阻击简直是得心应手。李家祠堂的山是一层一层往上延伸,山峰巨石参天,有一处绝壁,象刀劈斧砍一样,笔直地陡,昝家河知道怎样上得去,他最终目标就是把日本人引到那里。 这夜,天上泛着隐隐的月光。昝家河看见日军的三八大盖和钢盔反射着微弱的折光,这些折光都缓缓地朝他们这边移动,距离越来越近。他们已经打退了日军两次攻击了,昝家河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但景青一直跟在他身前身后,形影不离。昝家河自见到景青的第一天,就对他很赏识,但是却不好接近他,多数时间这家伙是一言不发,象尊哑神。他枪法好,力气大,脾气躁,全队上下,他只服一个人,就是陈良玉。有一次,有人骂景青是沈昌的鸡巴操的。景青听见了,竟操起一把刀去追那人,非得割了那人舌头。那人哧赤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景青追不上,急得脸色铁青,狠劲将手中的刀子砸过去,刀子在那人的背上弹了两下掉到地上了。景青拾起刀子再追,被陈良玉吼住了。虽是吼住了,但景青蹲在地上,委屈地盯着陈良玉,一会儿,抱着头号淘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过后,昝家河越想越觉不对,去问陈良玉说:“景青的母亲是谁?是景师中吗?”陈良玉说:“你认识景师中?”昝家河说:“我小时见过一次,可惜此后再也没见着了。”陈良玉说:“景青是我表兄,我姑姑姓景,却不是景师中。”见陈良玉闪烁其辞,昝家河就没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始终没解疑惑。 景师中当年是怀阳有名的奇女子,倔强英烈,后来被太白岭的匪首沈昌掳去做了押寨夫人。不久,沈昌的头就被人砍下来,传说沈昌的头就是被景师中砍下来的。怀阳人敬仰英雄,说景师中是天罡星下界,对此深信不疑。 景青这时就在昝家河旁边,专心往弹匣里压子弹。气候微凉,景青却将上身脱得精光,微光下,露出黑黑的胸毛和土盂般粗的胳膊。昝家河心里说,这狗头!很欣赏地看着他。昝家河往旁边石堆旁挪了几步,景青见此,也停下压弹匣,向昝家河身边挪了几步。昝家河说:“你别老是跟着我,我又不是小孩。”景青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昝家河说:“你他妈金口玉牙,说句话就那么金贵?”景青说:“说啥?”昝家河说:“你别总是跟着我。”景青又不说话。昝家河说:“打死几个了?”景青说:“十五个。”昝家河说:“景师中是你娘吗?”景青说:“是。”真是?昝家河虽是在意料中,但仍是十分震惊。昝家河很认真地看着景青,景青从容地一颗一颗往弹匣里压子弹,三个弹匣压满了,他掂了掂,拿出其中一个,卡地上进枪里,上了膛,抬眼看看,说声来了。昝家河说:“能打就打!”景青把手一甩,一个日本人倒下了,铜盔撞在石头上一声闷响。“好枪法!”昝家河暗暗称赞。这时,昝家河听见西头的枪声骤然激烈起来,他知道这是陈良玉率领队伍开始突围了。 昝家河突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一种惬意的轻松。前面的日本人都变成了靶子,在枪声中歪歪斜斜倒下,他看见景青也很轻松,一枪一个,看上去很过瘾,真不愧是土匪种,这枪法是娘胎里遗传下来的。景青一边打,不慌不忙地,一边一步不拉地跟住昝家河,这时已接近凌晨三四点钟,昝家河清了清身边的人,没有几个了,听见西头的枪声稀疏下来,估计陈良玉已经带着队伍突出去了,昝家河就下令往绝顶上撤退,只要一上到绝顶,他们就有生路了。 但是,昝家河这里应该有一劫,躲是躲不过的。这时,一发山炮炮弹在他不远处炸开,昝家河眼前一阵昏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昝家河是临近中午时分醒过来的。 昝家河醒来后,觉得脸上粘乎乎的,用手一抹,抹下一把烂肉,脖子处也痒乎乎的,再一抹,又抹下一把烂肉,昝家河认为这下子全完了,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时已是正午时分,太阳当头照着,远处几声犬吠,近处一只黄蜂嗡嗡作声。这个战场太寂静了,沉寂得让人不相信这个世界究竟是否存在。一只鹰象离弦的箭一般掠过当空的时候,昝家河觉得他此时的头脑特别清醒,肚里饥肠辘辘,饿极了。空气中飘浮着硝烟的气味,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昝家河猛地抖抖身子,觉得全身每个部位都存在而完好无损,没有剧烈的疼痛,脖子是自己的,脸绷得很紧,昝家河用手试探性地摸摸,摸见了一层光滑的肌肤,于是他坐起身来,四下一看,便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景青倒在他不远处,从肩头到大腿直劈下来,半截身子没有了,炸飞了,蓝阴阴的肠子拖了一地。昝家河明白过来,在他被炮弹的气浪击昏的刹那,景青被炸弹炸成肉沫的身体也击中了他,是景青的整个身体挡住了炮弹,又用炸碎的身体掩护了他。当日军的皮鞋从他身边经过时再也没有停留下来,他们不会为这两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而耽误时间。 这是李家祠堂战役中的一个小插曲,也是使昝家河成为怀阳地方传奇式人物的一笔重墨浓彩。 昝家河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把景青的尸首小心地收拢,站了一小会,恭恭敬敬地站了一小会就离开了。 暮色之初,昝家河浑身是血突然出现在队伍面前,把陈良玉和整个队伍都惊呆了。现在设想当时那场景,定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的。昝家河衣衫缕缕,手提一支毛瑟枪,孤独的身影从山脊处出现,背映着如血的残阳。这个画面就在我脑海里定格了。其实战争时期这些带有浓厚浪漫而悲壮的画面并没有使人留下多少印象。 陈良玉见到昝家河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心头掠过一阵颤抖。良久,陈良玉没有再见到昝家河身后另一个粗黑的身躯,陈良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昝家河走到陈良玉跟前,嘴唇动了动,但不知该怎样说。陈良玉说:“别说了……。”这时,昝家河看见陈良玉的眼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象烛火被风吹灭似的,四周漆黑一片。这仗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陈良玉眉宇间的英气被紧锁的皱结替代了,好象换了一个人。昝家河知道他欠陈良玉的太多太多,恐怕今生今世都难以偿还。 9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太白岭的那种感觉,看到那山势融进云空里,蜿蜿蜒蜒横断开来,使你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这种感觉,使你觉得永远无所定数,野鹤闲云一般。在怀阳城外,如果天气清新时,是可以清楚看见太白岭的,但是要论路程,却有约百十来里路。怀水就是绕着怀阳城流过,然后就弯弯曲曲直奔太白岭下去了。流到太白岭下后,被高耸的岭横阻,再折了一个九十度的角,向南流去了。怀水世世代代地流,亘古至今地流,就把岭下冲积成一个小小的平原,大约一千多亩地。太白岭下两个大姓共三百多人共同经营着这块肥沃的宝地。 我曾经去过这地方,叫作都门,印象很深。因为宋代大词家柳永在《雨霖铃》中有“都门怅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名句。从怀阳南去约五十里,到了都门公社,都门公社在两山的鞍部,风口上,夏天十分凉爽。山下便是怀水,在这里弯了个大弯,河对面就是都门村。真是美啊,都门村依山傍水,水清得发绿,满山是郁郁葱葱的树,树绿得发黑。夕阳下山去了,整个河弯显得格外沉寂,时不时传出牛的哞声和大人打骂孩子的声音,村落炊烟升起了,在村落的上空弥漫,村外靠怀水这一边,就是一望无涯的沃野,一千余亩,全部种的小麦,小麦抽穗了,油绿油绿的,满眼都是绿。如果不接触农民的苦,真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 村里两个大姓,也是两大宗系,一支姓景,一支姓沈。这两大宗系,各有各的祠堂宗庙,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还常常发生械斗,由来都是为靠山角那块约五亩大的三角地,景、沈两姓都认为那是他们祖先的发迹地。这块地在农业合作化时并为集体的了,似乎景、沈两姓的子孙对这块地没多少印象,但是在几十年前,也就是民国七年,两姓再次为争地发生械斗,沈姓的被打败了,就去了太白岭,找到匪首沈昌,沈昌亲率土匪下山,在松涛怒吼,秋风肃杀声中,太白岭下是一遍血腥。 这天是民国七年的八月十六。 这夜,太白岭下的美人儿景师中初嫁了。 景师中在太白岭下,可算得上远近闻名,人长得美,脚缠得好,还有满腹的才学,怀阳城里几个大户人家都请了人说媒,终没说成。景师中偏偏看上了都门镇上教书的先生,这先生是省上来的,偏偏喜欢这山下的都门镇,他是被这里一个女人迷住了。先生甘心做了景家的上门女婿,把这景师中美得合不拢嘴。这夜,月明星稀,景家宽敞的场院里摆了几十桌酒筵,大请宾朋,族内的人都敞怀大饮,又是鞭炮又是锣鼓,把洞房闹了,直闹到约摸四更天,人们才带着闹完酒的豪气,脸上挂着喜庆,让自己的女人扶着,歪歪斜斜地走回家,再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鼾声大起。 这边厢,待人们渐渐散尽了,新郎才关上门,上好栓,坐在新娘跟前,傻傻地看着新娘笑,再从头到脚地看。 女人笑说:“看什么,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男人说:“拔不出来倒好,拔不出来倒好。我就把你放在眼里,带到天涯海角,想看你了,睁眼就是,倒是方便。” 女人说:“那好,我就呆在你眼睛里,你走哪我跟哪,你若是看别的女人,我就把你眼帘子扯下来。” 男人说:“那李太白真是可恶,他几首清平调就把我要说给你听的话全说完了,让我现在哪里去找词?可恶啊可恶。” 女人打了个呵欠,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困了,睡吧,不早了。” 男人说:“哪有新娘催着睡的,成何体统?” 女人说:“那你好好地坐着,我可是要睡了。” 男人说:“你要睡,也得先把我侍候了。” 女人说:“休想,今夜我可不让你挨我。” 男人说:“不让我挨你,你睡哪里,你睡床下?” 女人说:“我把柴房收拾了,你就睡在那里。” 男人就坏笑,说:“我不睡柴房,柴房里硌人,哪有你软和?” 女人撒起了娇:“看不出你文绉绉的还这般坏。”说着就去撕男人的嘴,撕着撕着,男人就挨着女人软软的胸,两人就喘着气,绞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夜空中猛地喊起了杀声,枪声也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火光四下燃了,全村的狗也都汪汪地咬,又听见男人的吼声女人的叫声和小孩的哭喊声。景师中和先生都松开手脚,不知所措地张着嘴听。一会儿,脚步声近了,喊声也近了,好象就在耳边。景师中说声不好,拉上男人就跑,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帮人拥着一个满脸杀气的肉头堵了回来。这伙人就是太白岭那帮人,为首的就是沈昌。沈昌进了门,没说话,就把先生当胸抓住了,拔出腰间的枪,抵在先生的胸口上,先生吓得脸煞白,喊声:“别!”就见沈昌把指头一动,枪声闷闷地响了,先生腿一软倒在地上,直直地蹬了几下腿,就再不见动静。景师中惊呆了,刚才还是活鲜鲜的男人,顷刻就死了,死在她的跟前,而且是她看着死的。景师中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这么眼看着男人蜷缩在她脚边,血汩汩地流,地下湿了一大片,景师中吓得两腿打闪,再也支持不住,也倒在地上。 沈昌就坐在桌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景师中,约摸一个时辰不到,外边的叫喊声渐渐小了,又渐渐消灭。沈昌把酒碗往地上一摔,叫声:“带走!” 这夜,景师中就穿着那套新嫁衣,被土匪们用花轿抬到太白岭上,成为沈昌的压寨夫人。 这个故事很有点传奇和悲壮色彩。在怀阳正史和野史中都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是民间的流传很广,版本也很多。基本线条就是沈昌帮沈姓扫荡了景姓,抢走了新嫁娘景师中,还证实景师中不但美丽有才学,还刚强贞烈,而且她的刚强贞烈的特点是从另一个角度体现的。 景师中在太白岭上没有觅死觅活,她就平平静静地跟沈昌过,沈昌待她很好,她也侍候沈昌很好。渐渐景师中肚子大了,把个沈昌乐得成天摸着景师中的肚子直骂娘。第二年夏天,景师中为沈昌生下一子。这年秋天,沈昌不明不白就被人割了脑袋,景师中哭得象泪人儿似的,一年积攒的泪水全部淌下来了。再过了一个月,景师中就下岭了。 听说景师中下岭的那一天,骑着一匹大骡子,抱着才四个月大的儿子,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少妇的韵味。骡子的屁股后面驮着一口袋银元。听着骡子颈上叮叮当当的铃声,随着踢踢嗒嗒的蹄声,景师中就在骡背上唱起曲来,三寸长的小脚轻轻地踢着骡子的肚皮。 看见景师中的人都惊呆了,都说那天景师中比天仙还要美。 回到都门后,景师中就一心一意专下心来抚养儿子。 再过了一个月,忽然从太白岭下来一帮沈昌的人,到了景家,见到景师中喊声“拿下”。一帮人呼隆上去就把景师中掀在地上,捆了个结结实实。为首的土匪问:“老大的脑袋是不是你砍下的?”景师中把头偏向一边看着远处,没有答话。一个土匪说:“问个刁,干脆弄到岭上,也砍了头祭坟。”众土匪都附和赞同。为首的说:“砍了她容易,老大的种怎么办,还得靠她来养活。”有土匪说:“谁不能养,非她能养?”为首的说:“屁话,谁养儿女有当娘的尽心。”为首的寻思了一阵子,就说:“饶了她一条命,但不能便宜了她。”就命令土匪把景师中捆在长凳上,脸朝下,用硫磺熏了一下午,把景师中的两眼熏瞎。 瞎子景师中给儿子取名叫景青,精心养大后,送出山去,景师中从此就不见了踪影,谁也没有见过。景师中在怀阳似乎只是一个掠影,但是给怀阳人留下的却是一道深刻的记忆。 我听了这个故事后,感动了很久很久,我在记载这个故事时,双眼充盈着泪水。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历史的老人迈着苍桑的步子从我眼前沉重地走过,我急忙去抓他,却抓住了满手的烟子。若干年后,我看到了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电影。我想当初我若把这些发生在怀阳的故事提供给张艺谋,《红高粱》这部电影的精彩层度会大大地提高,更具有卖点,更具有冲击奥斯卡的实力。 10 在怀阳文史馆,杨永对我讲了这样的话。你说你知道吗,昝家河的产生是为了消灭他,这也是符合历史和自然规律的,自然界很多的物种,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它消灭。当然不论是存在或者还是消灭,同样是异常悲壮而美丽的。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我对他的话很感兴趣。杨永仍然是把两条腿翘着,搭在办公桌上,两眼看着指缝间夹着的香烟,他把香烟朝上直立着,让它缓缓地燃,一缕烟青青的袅袅的弥漫,白白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寸长,但是不掉下来。他说话的时候盯着烟灰,并不看我。他说:你研究过弗洛伊德吗?我说没有。他说没关系。他说:其实我是不赞成弗洛伊德的学说观点的,但是我赞成人格有面具的说法。一个人在不同的空间和时间,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身份,面对不同的对象,总是要戴上不同的人格面具,这是生存的需要。但是昝家河没有,他没有为自己准备这样的面具,所以他应该被消灭。 我说这我能理解,但是昝家河的消灭为什么是美丽的呢? 他说戴人格面具尽管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但是毕尽是一件很累的事,时间长了,真实的人格说不定会被异化,被丢失。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不论是不是基督教徒,他都认为这一幅图画是美妙绝伦的。我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微微一笑。他指间的香烟上的烟灰已经堆得很高了,歪歪斜斜地。倏地,他一口吹掉烟灰,说:我说这些都是不能载入史册的。我说:当然是不能。昝家河在战史里怎样摆,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因为这时昝家河还处身于青海的一个劳改农场。 杨永说: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向杨永了解一件事,这是我在怀南了解到的一则传闻。说昝家河在七十年代初时,曾向家里人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当家里人收到这封信时,他已不在人世间了,他已到另一个世界。对人生,他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遗物只有一床被褥,几件旧衣。死后无非是一副臭皮囊,随便埋在哪里,让野狗扒出来吃掉更好,留它何益。这封信是从青海发出来的。他告诫家人用不着千里迢迢来青海,一是这世上已无昝家河一丝的踪迹,二是耗费路资,实不划算。 杨永说:有没有这事我没考证过,但有一件事实可能肯定,昝家河是一个身不逢时的将军,所以他的被消灭是一种合情合理的状态,就象始祖鸟被消灭一样,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如果事实恰恰相反,那才会觉得奇怪,是值得去研究的特殊现象。 第二天,杨永带着我一早出发,搭乘长途公共汽车从怀阳城出来,在山道上颠簸了近五十公里,来到一个被群山环绕的既古老又悠远的小山村。天气热得死人,下了车后,我们一身的臭汗一身的尘土。 杨永对我说:现在昝家河的家人只剩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受昝家河的牵连,已被强行迁到乡下七、八年了。昝家彻底衰败了,一个家族的衰败,其哀至极。两个儿子对他们的父亲并无多少印象,受父亲的牵连吃尽苦头颇有怨恨。 我们找到了昝家河儿子的家,两间用土墙围起来的小土屋,这时我们已口干舌躁,就在昝家河两个儿子期盼的目光中接过他们递来的满满的一葫芦瓢冰凉的井水,一饮而尽。我四下环顾了这间小小的土屋、简陋的家什和面前铁塔般耸立的两个被晒得皮肤油光的小伙子,我明白昝家河后人们这时的心情。邻居们告诉我们,这两个孩子真可怜,二十七、八了,没有讨女人,这些年来,他们总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上面派人来给他们父亲平反。但是,我对这件事无能为力,我只能向他们表示我的欠疚。 后来,杨永把我带到后山,这里有一块耸天的石壁,有一丈见方被开辟出来,上面凿下几个斗大的字:“天地玄黄”,字体是魏碑,深深地凹进石岩里,笔画用红漆细细地描过。 这是昝家河的墓碑。杨永说,他看看我:天地悠悠啊,你我都如蝼蚁,匆匆过客罢了。 这话我赞同,但是人的名字如同天地一样久远的话,没有几个人能作得到。我们在石崖下坐了,静静地抽烟。我看见这岩石如海中礁石般地坚硬,上面布满了绿豆般大小的麻点,这凿印深深浅浅,长长短短,一下一下地凿,看不出有什么修饰。我想,当初每一凿子凿下去,同这坚岩相撞击,必定会火星四迸。这时,我的心情已不单单是来寻找历史了,而是已经深深感受到历史和命运相结合的焦点。我知道我的感受是不能写进史册的,但是我已经觉得,历史在我的笔下已经不是毫无生命的文字组合了。 11 怀阳有一段保存完好的城墙,大约五百米长,十来米宽。我常和杨永上城墙看夕阳。城墙上有几处城楼,是清代遗留下来的建筑。我同杨永常在城楼外,泡两碗茶,抽烟聊天。杨永说,他常常看着这血红的夕阳缓缓沉下女墙,沉到烟柳之中,又渐渐沉下西山,这个时候,他直想痛哭,胸中什么东西梗着,他想保留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产生灵感,使他产生生命感和生存感,他追求这种感觉。杨永就是在看夕阳的感觉中,给我讲述了怀阳的许多历史人物,包括昝家河、陈良玉、李九章、景青,也包括璞儿、景师中,还有后来怀阳军区的女机要参谋梅子。 李家祠堂战役后,昝家河和陈良玉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有陈良玉,就没有昝支队,也没有昝家河,昝家河离不开陈良玉这样的人。而且景青救了昝家河的命,昝家河觉得他欠陈良玉的太多,在陈良玉面前,他总是有很重的负担。 但是,昝家河也觉得他认不清陈良玉,他觉得陈良玉是个扑朔迷离的人,始终不好定位。陈良玉有很好的人缘,有吸力,他到一个地方,就有很多人围着他说笑,人们都愿意同他亲近。他懂得多,政治军事,天文地理,他都懂,没有他解不开的道理。 有一次昝家河对陈良玉说:“你知道人身体里的血能全部换掉吗?”陈良玉说:“应该是可以的,我听说德国和日本的医学先进,大概是能换的。”昝家河说:“只有德国和日本能换?近一点的有吗?”陈良玉说:“做这样的手术不单技术要求高,还要医疗器械先进,国内的医院恐怕不敢保证。谁要换血呀?”昝家河说:“我,我血里的毒素太多了,把它全部换掉。”陈良玉说:“你说的是戒烟的事吧,何必要去换血?”昝家河说:“我是以此来表示我的决心。”陈良玉说:“有决心就足够了,你听说过晋代祖逖的故事没有?祖逖闻鸡起舞,后来成了大器,男儿汉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戒烟的事,不是是很小的事吗?”昝家河听了陈良玉这些话,果然很容易就把烟戒掉了。 陈良玉的鼓动性极强,每到一个地方,陈良玉就摇动他那三寸之舌,向老百姓做演讲。他看的书很多,隔段时间总有人会给他送书来。昝家河怀疑他是共产党,昝家河认为共产党就特别擅长鼓动。但是昝家河从来没问起过。昝家河对党派的问题从来就没太多的兴趣,况且,昝家河对共产党的理论和主张很有同感。 陈良玉是一个非常能控制自己的男人。一次昝家河经过陈良玉的居室,听见里面有人在哭,就凑近门缝看进去,他见陈良玉长跪在地上,双手捂紧嘴,无声地哭,喉管里发出呜呜的嘶喊,全身压抑地抽搐,是那种透彻肺腑的痛苦。昝家河说不出的震惊,他想了想,决定迅速离开了。他不明白在陈良玉瘦弱的身躯里还装载着如此深重的苦难,他实在搞不明白。第二天,陈良玉出现在队伍面前时,仍然是一副常态,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所以昝家河觉得他认不清陈良玉。 但是,昝家河和陈良玉的关系是非常好的,尤其是在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六年这五年中可以说是形同手足,是公认的黄金搭裆。昝家河对共产党的认识实际上就是对陈良玉的解读,他认为如果陈良玉是共产党,那么陈良玉所宣传的主张就是共产党的主张,他觉得陈良玉宣传的主张不错,那么共产党的主张也不错。于是昝家河就向陈良玉借书,向他讨教。陈良玉向昝家河公开他的共产党员的身份是在一九四二年,这一年,昝家河以特别党员的身份参加共产党,他渐渐才知道,在昝支队里已经有不少的共产党员了,昝家河暗暗称奇。也是这一年,怀阳抗日支队改为八路军怀阳独立支队,昝家河仍任司令员,陈良玉任政委兼参谋长。到了一九四五年改名为八路军怀阳军区,下辖十个团,昝家河任司令员,陈良玉任政委兼参谋长。 一九四六年十月,怀阳军区司令部里出现了梅子事件,昝家河同陈良玉的关系出现裂痕。而且正是因为梅子事件,昝家河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逆转。 昝家河第一眼见到梅子时,梅子象是春天的太阳一样,在他眼前一亮,昝家河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她几眼。那天梅子刚被召收到怀阳军区,穿着刚发的军装,和几个女伴们在军区大门外,叽叽喳喳象一群喜鹊,不知是什么笑料惹着了,梅子用手背掩住嘴,笑得前仰后合,宽宽的皮带扎在腰间,充满青春气息。就这样,漂亮而又活泼的梅子就被昝家河记住了。 昝家河对陈良玉说:“我给你们司令部物色了个女参谋,机要参谋。” 陈良玉说:“瞎扯,司令部哪里有什么机要参谋。” 昝家河挤挤眼说:“明天就有了,下面的故事就是你的了。” 从此,怀阳军区有了女机要参谋,一个齐耳短发,额前一排流海,一笑两个小酒窝,走到哪里就有歌声的女机要参谋。 日本人投降后的那段日子,没有了战事,国共两党又酝酿和谈,到处是一派和平的气氛,人们的情绪都松弛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都张罗着成家结婚的事,曾经有一段时间,专门给年龄大的几个军官放假,让他们回老家找媳妇成亲,回来的大部分都喜气洋洋,也有垂头丧气的,比如后勤部的供给部长于福贵,老家是山西的,国统区,没找到媳妇,成天搭着头,常常被人嘲笑。 昝家河当时把梅子留下来放在司令部的意思,就是觉得梅子挺配得上陈良玉。梅子是城里人,读过书,又大方又开朗,陈良玉也近三十岁了,老大不小,是成亲的时候了。司令部有几个小参谋变着法想追逐梅子,都被昝家河喝退了。这样一来,全机关的人都认为梅子是被陈良玉圈定的,没有人再敢打梅子的主意。 有一次,见梅子从陈良玉办公室出来,昝家河忙进去,看着陈良玉坏坏地笑,说,梅子可是全机关小男人们追求的目标,你要下手晚了,可是后悔莫及哟!陈良玉对昝家河的玩笑话只是淡淡地附之一笑,未置可否。整个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怀阳军区全机关的人都在悄悄观察陈良玉同梅子关系的进展,似乎梅子没到军区机关来之前,人们谁都没注意到陈良玉还是光棍一条,梅子一来,全都发现陈良玉该是谈婚论娶的年龄了。梅子渐渐也知道人们在谈论她和陈良玉,仔细一想,陈良玉还真正是心目中的理想男人。陈良玉身居要职,儒雅有气度,又很英俊,能嫁给这样的男人,梅子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于是,梅子也很乐意人们谈论他们的事,常常到陈良玉的办公室去,看着陈良玉的眼睛,梅子就躲闪不及,心总是被搞得咚咚乱跳,满脸通红,逃也似地离开陈良玉。 但是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一九四六年开春的日子里,梅子嫁给了后勤部的供给部长于福贵。 梅子嫁给于福贵是由怀阳军区党委决定的。 老西子于福贵没有丝毫背景,三十五岁,一九三一年的老革命,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当供给部长却是非常称职的。于福贵最惊人的事迹是他一年里只洗一次澡:腊月三十的夜里,其他时间除非是掉在河里,或是雨中行军,身上能沾到水。老远过来,这一溜风里都渗着味儿。昝家河曾经骂过他无数次,他每次都露出黄板牙笑着说,习惯了。或者说,麻烦着哪。边说还边在身上某个地方搓一下,似乎要证实他的确不脏。于福贵还有另外一个惊人的事迹,就是三天三夜粒米未吃,独自一人背着一百多斤粮食找到部队。于福贵立下的战功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浑身上下全是伤疤,几乎找不出烧饼那么大一块好肉来。再就是,有人怀疑于福贵生理有缺陷,曾经有一颗子弹从他睾丸穿透过去,那是他还没到怀阳军区之前的事,听人瞎传。 陈良玉在做出把梅子嫁给于福贵的组织决定之前,找昝家河谈过。当时昝家河正往嘴里灌水,一下子就被呛住了,使劲咳起来,脸胀得通红,眼泪鼻涕直往下流,咳了老半天才止住。昝家河一边擦泪水一边说: “你害人哪,开什么玩笑?” 陈良玉说:“我没开玩笑。” 昝家河说:“我知道你没开玩笑,我告诉你吧,不行!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不出来还是装傻,于福贵根本配不上梅子!” 陈良玉就沉思起来,一会儿,他说:“配不上吗?怎么能配不上呢?一个老红军、老革命,战功累累,一个忠心耿耿,非常好的同志,怎么就配不上呢?” 昝家河说:“我不会接受你的鼓动,我真不明白,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梅子喜欢的是你。” 陈良玉仍是接着他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于福贵一九三一年入伍,十五年了,出生入死,他把生命都交给革命了,现在三十五岁了,连家都没有一个,你说应不应该考虑他的问题?” 昝家河说:“应该考虑,的确应该考虑,但是我们考虑另外的行不行,把梅子留下。我告诉你了,梅子喜欢的是你。” 陈良玉说:“我可以让出来。” 昝家河一下子火了:“你让出来?梅子是人不是家什,你这是没把她当人看!” 陈良玉坚定地说:“参了军就是组织的人了,一个高级干部考虑问题要多从政治方面考虑,多从稳定革命力量和更深更远的方面考虑。” 陈良玉最终没能说服昝家河,他很生气地决定召开党委会,让党委来决定这件事。昝家河觉得陈良玉这个人不可理喻。在党委会上,昝家河仍然持反对意见,但是他的意见并没有阻止党委做出把梅子嫁给于福贵的决定。 这天梅子找到昝家河,劈头就闹:“我不嫁给于福贵!” 昝家河看见梅子红扑扑的脸,一双如洞穿秋水的大眼睛张惶地无助般地看着他。昝家河有些不忍,忙低下头,淡淡地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我不干!” “你不干不行,必须服从。” 梅子呆呆地站在屋中间,腿微微发抖,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司令员,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兄长……” “不要说了,服从吧。” 昝家河从梅子身边走过去,他突然把梅子同璞儿的影子叠合起来,心里非常难受,快步走开了。 结婚的那天,于福贵非常慷慨地请了客,还买了酒和香烟。在军区的礼堂里,于福贵咧着嘴笑得合不拢。昝家河和陈良玉都去参加婚礼了,昝家河没有感觉到梅子脸上有笑容。陈良玉做完证婚就借口有事提前走了,之后,昝家河也找个托辞走了,他听见闹洞房闹到大半夜。 婚后,于福贵最大的变化就是身上没有气味了,也开始刷牙了,于福贵和梅子在人们带有观察的眼光中一天天地走过来。渐渐,人们发现于福贵脸上的喜气少了,常常听见他长吁短叹。后来,又听见两人关着房门在里面把家什砸得叮叮咣咣,又听见两人扭打的声音和梅子咿咿呀呀的哭声。 有一天,于福贵跑到昝家河办公室,抱着头蹲在板凳上,直楞楞地说:“司令员,我这玩意儿,不行。”昝家河说:“什么玩意儿不行啊?”于福贵说:“还有什么,就这玩意儿呗。”昝家河听明白了,一下子气愤得不得了:“你那玩意儿不行,怎么不早说,你早干什么去啦,这事儿是闹着玩儿的吗?你这狗头,浑球!”于福贵呜呜地哭起来,委屈地说:“先前有时候还行,谁知道,现在不行了。”昝家河返身走到门口,喊:“警卫员,你把张医生给我叫来!”张医生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背着药箱跑来。昝家河指着于福贵对张医生说:“我命令你,把那玩意儿给他治好!” 到了这年的十月,于福贵那玩意终没治好,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后来保卫部爆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于福贵是死于梅子之手。 再后来,保卫部又爆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梅子肚子里有小孩了,梅子的妊娠期已超过五个月。 梅子被捕了。 没过两天,司令部的叶海,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作战参谋也被捕了。 这是怀阳军区的奇耻大辱,一场奸情,就把怀阳军区的脸丢尽了。事情并不复杂,两个人都交代了,上级要求怀阳军区尽快处理完这件事,要稳定军心。 在处理梅子的问题上,昝家河和陈良玉发生了根本的分歧,陈良玉的意见是两人都杀。昝家河却只同意杀一个,梅子已经有五个多月身孕了,肚子里的婴儿没有罪。陈良玉拍着桌子激动地说:一个一九三一年入伍的老红军,没有死在国民党反动派枪下,也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却死在这对淫妇奸夫的手下,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为什么不从革命感情方面考虑,只是考虑一个婴孩,究竟是革命前途重要,还是一个婴孩重要?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去了? 方案报上去了,杀两个。上级领导同意陈良玉的意见,再次催促尽快处理完这件事。 昝家河在枪毙叶海和梅子二犯的命令上签字前,来到关押梅子的地方。打开牢门,昝家河看见屋角的麦秸堆里,一堆黑黑的东西动了动,随着动作,传来哗哗的铁镣声。梅子见是昝家河,喊了声:“司令员,”就坐起来。昝家河看见梅子双手和双脚都戴着镣铐,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臃肿的棉衣里,似乎肚子越渐凸现了。梅子感觉到昝家河在注意她的肚子,下意识地捂住,然后很艰难地站起来,昝家河发现她面色苍白,也有些浮肿,忍不住说道:“你咎由自取!”梅子忽然紧张地说:“司令员,我咎由自取,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孩子没罪!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吧!”昝家河毫无表情地说:“你说实话,这孩子是叶海的还是于福贵的?”梅子说:“是叶海的,于福贵是个废人。”昝家河没说什么,返身就走。身后,梅子仍然在凄厉地喊:“司令员,救救我的孩子!” 回到办公室,昝家河迅速在命令上签了字。 梅子和叶海是在签署命令后的第二天行刑的。这一天,怀阳军区共有三万人参加了公判会。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原野上一遍白色,积雪足有三寸厚,房顶上、树上、草垛上,全是厚厚的一层雪,乌鸦在树梢上呱呱地叫,一蹬腿飞走了,摇落团团的雪,跌散了的,就从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带来一阵雪雾。怀阳城里没有太大的空地能容纳这么多人,就在怀水河边的滩上。老百姓早就听到这个消息,一大早就来了,闹闹嚷嚷的,象是过元宵节。雪被踩成黑色,继而又踩成乌泥。狗在乌泥里窜来窜去,把肚皮搞得肮脏不堪,偶尔一只狗被人踢了一脚,便呜呜地叫着跑开,乌泥擦在小媳妇的裤腿上,引来一遍叫骂。河滩靠岸边的高处搭着一个台子,上面放置了一张木桌。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过,冻得人们赶紧拿手来捂住脸,人们议论纷纷,都说奸夫淫妇杀了可真解恨。有人说:听说那女的肚子里有孩子了。老女人和媳妇们都啧啧地感叹。马上又有人叱道,啧什么,那野种生下来也是个祸害。老女人和媳妇们就闭上嘴,不敢啧了。有人把旁人的帽子摘下来,传来传去当球玩,那人就四处追,引起一阵阵地轰笑,追得急了,那人就骂,紧绷着眉脸。最欢快的是半拉子小孩,一群群地追逐,在大人腿边和裤裆里钻来钻去,忽地惹火了大人,一巴掌扇去,小孩就捂住脸哇哇地哭。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高喊:来了!来了!人们就踮着脚,伸着脖子看,见昝家河和陈良玉大步跨上台去,站在木桌后,顿了顿,陈良玉高声命令道:“把罪犯押上来!” 叶海和梅子各被两名威武的战士架上来,五花大绑,梅子吓得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拖上台来,上台后,仍由两名战士两边架着,勾着头,叶海站在台上,腰板还能挺直,梅子却披头散发,看不清脸,身子一晃一晃的,象随时要摔倒。,叶海偏过头,看了梅子一眼,马上被两边的战士扭过来。 陈良玉讲话了,他的讲话总是富有激情富有感染力,他高声地说:“同志们,乡亲们,我们一位非常优秀的革命同志,一位有民族气节的抗日战士离开了我们。这位同志从山西到陕北,从山东到怀阳,身经百战呐,打死的鬼子数也数不清,但这位优秀的同志却死了。他是一名军人,一名优秀的军人,他应当死在战场上,应当马革裹尸,应当用枪同敌人拼完最后一颗子弹。但是他没有,他死在一对奸夫淫妇之手,这是军人的耻辱啊,我们应该为他感到惋惜,同时也为他感到悲愤。就是台前这对奸夫淫妇,充当了日本鬼子的杀手,充当了反动派的杀手,他们比日本鬼子还坏,还残忍,还毒辣!同志们,乡亲们,你们说,对他们,我们应怎么办?” 台下黑鸦鸦的人群,全都愤怒地喊道:“该杀!该偿命!” 梅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忽然她叫喊着什么,嚎啕大哭,瘫了下去,马上被两边的战士架起来。紧接着昝家河宣读命令,宣读完毕,猛喝一声:“带下去!”两边的战士就连拖带架地把叶海和梅子弄走,有人听见梅子声嘶力竭地不停喊叫:“救救我的孩子!”但她的喊叫声已被强大的人浪声掩没。 梅子和她的情夫齐齐地倒在黑色的泥浆里,连同她肚里的孩子。随着这几声沉闷的枪声,怀阳城就象在瞬间做了一场噩梦。噩梦结束了,怀阳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是留给人们的还有久久的余悸。 陈良玉的性格似乎变了许多,孤癖了,又象苍老了一些,眼睛里常常布满血丝,那几天嘴里常常喃喃自语:怎么是这样的结局呢?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他同昝家河的关系出现较深的裂痕。不久,昝家河被调离了怀阳军区。这是昝家河历史生涯的转折点。昝家河离开怀阳后再也没有回来。人们不知道没有昝家河的怀阳应该是什么样的怀阳。 12 我和杨永在城楼上喝茶。我很感动。 杨永象一个哲学家一样对我说,你想象得到吗?一个人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孑然而行。四野一望无际,火辣辣的太阳正当头顶,恣意地倾泻它的热能。近处,远处,更远处,都在恍惚之中。世界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爬虫爬过的声音都没有。天空是湛蓝的,只有几丝白色的云,干干净净的连一只鹰哪怕是一只鸟儿都没有。这人衣衫褴褛,嘴唇干裂,灰头土脸,他蹒跚地走在这片戈壁滩上,他明白只要他一倒下,灵魂就会与他躯壳分开。其实,象他这样,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但在没有倒下之前,他还不甘心,就凭着这点不甘心,他就摇摇晃晃地走下去。这时,他除了心还在跳,一息尚存之外,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什么都是麻木的,包括思维,只是机械地行走。这个人就是昝家河,我经常想象这段场景的横切面,经常想象,我不知道昝家河是否能走出那片戈壁滩,是否倒在那里,灵魂象烟一样地飘走,让鹰来吃掉他的腐尸。 杨永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远处,似看非看的。烟蒂在慢慢地燃,青烟从他指间流出,笔直地。我很想给他拍张照,但是我想让他保持这种心情,不想惊动他。 一九四六年底,昝家河亲自宣布了梅子的死刑执行命令后不久,被调离了怀阳军区,这时候,大战在即。昝家河在处理梅子事件所表现出的心态已经不可能适应这场严峻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所表现的形式远比上一场民族战争更为纷繁复杂,也更为残酷。怀阳军区已经不是昝家河拉杆子时的独立支队,怀阳军区包括军区直属单位共十几个团,二万多人,甚至还配备了火炮和重机枪。诚然,在配置上要考虑昝家河的怀阳情结,但是单纯这样考虑是非常危险的。 昝家河调离怀阳时,陈良玉亲自给他收拾行装。陈良玉说:“我真想送你一样东西留作纪念,可翻遍了都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好在我们兄弟一场,还有什么比情谊更珍贵的呢?”昝家河说:“我们喝几盅?”陈良玉说:“喝几盅!” 警卫员很快弄来四个碟子,一罐老酒。 陈良玉对警卫员说:“把门关了,有人来找,统统给我挡住。” 老酒是很淳的,喝下去,从嘴到喉咙一直辣到胃里。陈良玉不会喝酒,喝完一杯,眼里又布满血丝,通红通红的,挺凶的样子。昝家河看着他,一下子想起了许多,一股悲凉蓦然涌上来。昝家河顽强地抵抗着,努力排遣这些想法。昝家河说:“你有三十岁了吧?”陈良玉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说:“二十九岁了。”昝家河说:“看你才二十九岁,白头发都有了。”陈良玉埋下头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昝家河说:“当初想给你找一个痛你的人……”陈良玉打断他的话说:“你比我大吧?不是也没有?”昝家河大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心里有!”说着,昝家河心里一噎,眼泪涌了上来,为了掩饰,昝家河端起酒杯,一口饮了下去,又倒满一杯,又一口吞了下去。昝家河很想说说心里的话了。陈良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劝阻他,昝家河一把挡开他,说:“闪开!让我说几句。当初,我在怀阳举兵,这值得吗?为一个女人,你们都瞧不起的一个女人,但是我觉得值,一辈子都不后悔。你敢不敢这样想?你这人爽快过没有?痛快过没有?你想过的东西宁愿埋在心里,烂在心里,也不愿意去做。你敢不敢说,你是爱梅子的,你敢不敢说?你知道吧,梅子就是被你杀死的,被你害死的,她死得冤枉……”陈良玉突然叫道:“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看着昝家河震惊的样子,陈良玉说:“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你是我的兄长,但有些事是很复杂的,一时难以理解,有些事件,大约需等到五十年后再去评价吧。对待有些问题,要知道怎样去取舍,记住,政治家是不会计较小事情的,更不该去纠缠它。” 昝家河注定当不了政治家。调离怀阳后,到兵工厂当了十余年的厂长。建国后,一九五九年党内反右倾斗争中被撤了职,弄到青海的农场锻炼。 杨永说,现在看来,陈良玉在处理发生在一九四六年的那件奸杀案件上,并没有多少偏差。梅子犯有死罪,如果因为她肚子里有了五个月的野种而逃避犯罪的话,这是西文现代人文思想,不能去套那时的实际,不能用这一个人去对抗成千上万的民众和战士。群众的情绪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虽然群体的智商是值得怀疑的,但是往往这种时候,人们会变得冲动而失去理智,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当然,更重要的是:政治的天平是永远不会倾向于不道德的伦理的。 昝家河被撤职弄到青海的农场起,每况愈下,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昝家河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份子。当历史演绎到公元一九五九年时,陈良玉第一次接受对昝家河的政治调查。这时陈良玉佩戴的是少将的军衔,职务是某军政委。从陈良玉政治的敏感度来讲,他已感觉到他同昝家河的政治联系已不能用私人感情来替代了,他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一个选择,当然,他必须用政治的天平来衡量,他知道怎样去取舍。在刚开始的时候,陈良玉还深负内疚,毕竟他同昝家河的私交很深。但是,随着此后数也数不清的政治历史调查,陈良玉已从内疚的泥淖中挣扎出来,渐渐变得从容而坦然了。他无不感慨地说:昝家河不当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天铢地灭。 在这篇小说结束之前,让我们一起再一次来感受怀阳城楼的夕阳,那血红色的太阳,大而美丽而壮观的太阳,渐渐砌进女墙,渐渐溶入柳色,又渐渐坠入西山。我们非常非常地感动。我不禁读出毛泽东的一句名句,那是《忆秦娥·娄山关》里的一句名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二OO二年五月一日第二稿 两姓都认为那是他们祖先的发迹地。这块地在农业合作化时并为集体的了,似乎景、沈两姓的子孙对这块地没多少印象,但是在几十年前,也就是民国七年,两姓再次为争地发生械斗,沈姓的被打败了,就去了太白岭,找到匪首沈昌,沈昌亲率土匪下山,在松涛怒吼,秋风肃杀声中,太白岭下是一遍血腥。 这天是民国七年的八月十六。 这夜,太白岭下的美人儿景师中初嫁了。 景师中在太白岭下,可算得上远近闻名,人长得美,脚缠得好,还有满腹的才学,怀阳城里几个大户人家都请了人说媒,终没说成。景师中偏偏看上了都门镇上教书的先生,这先生是省上来的,偏偏喜欢这山下的都门镇,他是被这里一个女人迷住了。先生甘心做了景家的上门女婿,把这景师中美得合不拢嘴。这夜,月明星稀,景家宽敞的场院里摆了几十桌酒筵,大请宾朋,族内的人都敞怀大饮,又是鞭炮又是锣鼓,把洞房闹了,直闹到约摸四更天,人们才带着闹完酒的豪气,脸上挂着喜庆,让自己的女人扶着,歪歪斜斜地走回家,再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鼾声大起。 这边厢,待人们渐渐散尽了,新郎才关上门,上好栓,坐在新娘跟前,傻傻地看着新娘笑,再从头到脚地看。 女人笑说:“看什么,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男人说:“拔不出来倒好,拔不出来倒好。我就把你放在眼里,带到天涯海角,想看你了,睁眼就是,倒是方便。” 女人说:“那好,我就呆在你眼睛里,你走哪我跟哪,你若是看别的女人,我就把你眼帘子扯下来。” 男人说:“那李太白真是可恶,他几首清平调就把我要说给你听的话全说完了,让我现在哪里去找词?可恶啊可恶。” 女人打了个呵欠,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困了,睡吧,不早了。” 男人说:“哪有新娘催着睡的,成何体统?” 女人说:“那你好好地坐着,我可是要睡了。” 男人说:“你要睡,也得先把我侍候了。” 女人说:“休想,今夜我可不让你挨我。” 男人说:“不让我挨你,你睡哪里,你睡床下?” 女人说:“我把柴房收拾了,你就睡在那里。” 男人就坏笑,说:“我不睡柴房,柴房里硌人,哪有你软和?” 女人撒起了娇:“看不出你文绉绉的还这般坏。”说着就去撕男人的嘴,撕着撕着,男人就挨着女人软软的胸,两人就喘着气,绞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夜空中猛地喊起了杀声,枪声也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火光四下燃了,全村的狗也都汪汪地咬,又听见男人的吼声女人的叫声和小孩的哭喊声。景师中和先生都松开手脚,不知所措地张着嘴听。一会儿,脚步声近了,喊声也近了,好象就在耳边。景师中说声不好,拉上男人就跑,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帮人拥着一个满脸杀气的肉头堵了回来。这伙人就是太白岭那帮人,为首的就是沈昌。沈昌进了门,没说话,就把先生当胸抓住了,拔出腰间的枪,抵在先生的胸口上,先生吓得脸煞白,喊声:“别!”就见沈昌把指头一动,枪声闷闷地响了,先生腿一软倒在地上,直直地蹬了几下腿,就再不见动静。景师中惊呆了,刚才还是活鲜鲜的男人,顷刻就死了,死在她的跟前,而且是她看着死的。景师中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这么眼看着男人蜷缩在她脚边,血汩汩地流,地下湿了一大片,景师中吓得两腿打闪,再也支持不住,也倒在地上。 沈昌就坐在桌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景师中,约摸一个时辰不到,外边的叫喊声渐渐小了,又渐渐消灭。沈昌把酒碗往地上一摔,叫声:“带走!” 这夜,景师中就穿着那套新嫁衣,被土匪们用花轿抬到太白岭上,成为沈昌的压寨夫人。 这个故事很有点传奇和悲壮色彩。在怀阳正史和野史中都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是民间的流传很广,版本也很多。基本线条就是沈昌帮沈姓扫荡了景姓,抢走了新嫁娘景师中,还证实景师中不但美丽有才学,还刚强贞烈,而且她的刚强贞烈的特点是从另一个角度体现的。 景师中在太白岭上没有觅死觅活,她就平平静静地跟沈昌过,沈昌待她很好,她也侍候沈昌很好。渐渐景师中肚子大了,把个沈昌乐得成天摸着景师中的肚子直骂娘。第二年夏天,景师中为沈昌生下一子。这年秋天,沈昌不明不白就被人割了脑袋,景师中哭得象泪人儿似的,一年积攒的泪水全部淌下来了。再过了一个月,景师中就下岭了。 听说景师中下岭的那一天,骑着一匹大骡子,抱着才四个月大的儿子,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少妇的韵味。骡子的屁股后面驮着一口袋银元。听着骡子颈上叮叮当当的铃声,随着踢踢嗒嗒的蹄声,景师中就在骡背上唱起曲来,三寸长的小脚轻轻地踢着骡子的肚皮。 看见景师中的人都惊呆了,都说那天景师中比天仙还要美。 回到都门后,景师中就一心一意专下心来抚养儿子。 再过了一个月,忽然从太白岭下来一帮沈昌的人,到了景家,见到景师中喊声“拿下”。一帮人呼隆上去就把景师中掀在地上,捆了个结结实实。为首的土匪问:“老大的脑袋是不是你砍下的?”景师中把头偏向一边看着远处,没有答话。一个土匪说:“问个刁,干脆弄到岭上,也砍了头祭坟。”众土匪都附和赞同。为首的说:“砍了她容易,老大的种怎么办,还得靠她来养活。”有土匪说:“谁不能养,非她能养?”为首的说:“屁话,谁养儿女有当娘的尽心。”为首的寻思了一阵子,就说:“饶了她一条命,但不能便宜了她。”就命令土匪把景师中捆在长凳上,脸朝下,用硫磺熏了一下午,把景师中的两眼熏瞎。 瞎子景师中给儿子取名叫景青,精心养大后,送出山去,景师中从此就不见了踪影,谁也没有见过。景师中在怀阳似乎只是一个掠影,但是给怀阳人留下的却是一道深刻的记忆。 我听了这个故事后,感动了很久很久,我在记载这个故事时,双眼充盈着泪水。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历史的老人迈着苍桑的步子从我眼前沉重地走过,我急忙去抓他,却抓住了满手的烟子。若干年后,我看到了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电影。我想当初我若把这些发生在怀阳的故事提供给张艺谋,《红高粱》这部电影的精彩层度会大大地提高,更具有卖点,更具有冲击奥斯卡的实力。 10 在怀阳文史馆,杨永对我讲了这样的话。你说你知道吗,昝家河的产生是为了消灭他,这也是符合历史和自然规律的,自然界很多的物种,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它消灭。当然不论是存在或者还是消灭,同样是异常悲壮而美丽的。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我对他的话很感兴趣。杨永仍然是把两条腿翘着,搭在办公桌上,两眼看着指缝间夹着的香烟,他把香烟朝上直立着,让它缓缓地燃,一缕烟青青的袅袅的弥漫,白白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寸长,但是不掉下来。他说话的时候盯着烟灰,并不看我。他说:你研究过弗洛伊德吗?我说没有。他说没关系。他说:其实我是不赞成弗洛伊德的学说观点的,但是我赞成人格有面具的说法。一个人在不同的空间和时间,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身份,面对不同的对象,总是要戴上不同的人格面具,这是生存的需要。但是昝家河没有,他没有为自己准备这样的面具,所以他应该被消灭。 我说这我能理解,但是昝家河的消灭为什么是美丽的呢? 他说戴人格面具尽管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但是毕尽是一件很累的事,时间长了,真实的人格说不定会被异化,被丢失。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不论是不是基督教徒,他都认为这一幅图画是美妙绝伦的。我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微微一笑。他指间的香烟上的烟灰已经堆得很高了,歪歪斜斜地。倏地,他一口吹掉烟灰,说:我说这些都是不能载入史册的。我说:当然是不能。昝家河在战史里怎样摆,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因为这时昝家河还处身于青海的一个劳改农场。 杨永说: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向杨永了解一件事,这是我在怀南了解到的一则传闻。说昝家河在七十年代初时,曾向家里人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当家里人收到这封信时,他已不在人世间了,他已到另一个世界。对人生,他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遗物只有一床被褥,几件旧衣。死后无非是一副臭皮囊,随便埋在哪里,让野狗扒出来吃掉更好,留它何益。这封信是从青海发出来的。他告诫家人用不着千里迢迢来青海,一是这世上已无昝家河一丝的踪迹,二是耗费路资,实不划算。 杨永说:有没有这事我没考证过,但有一件事实可能肯定,昝家河是一个身不逢时的将军,所以他的被消灭是一种合情合理的状态,就象始祖鸟被消灭一样,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如果事实恰恰相反,那才会觉得奇怪,是值得去研究的特殊现象。 第二天,杨永带着我一早出发,搭乘长途公共汽车从怀阳城出来,在山道上颠簸了近五十公里,来到一个被群山环绕的既古老又悠远的小山村。天气热得死人,下了车后,我们一身的臭汗一身的尘土。 杨永对我说:现在昝家河的家人只剩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受昝家河的牵连,已被强行迁到乡下七、八年了。昝家彻底衰败了,一个家族的衰败,其哀至极。两个儿子对他们的父亲并无多少印象,受父亲的牵连吃尽苦头颇有怨恨。 我们找到了昝家河儿子的家,两间用土墙围起来的小土屋,这时我们已口干舌躁,就在昝家河两个儿子期盼的目光中接过他们递来的满满的一葫芦瓢冰凉的井水,一饮而尽。我四下环顾了这间小小的土屋、简陋的家什和面前铁塔般耸立的两个被晒得皮肤油光的小伙子,我明白昝家河后人们这时的心情。邻居们告诉我们,这两个孩子真可怜,二十七、八了,没有讨女人,这些年来,他们总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上面派人来给他们父亲平反。但是,我对这件事无能为力,我只能向他们表示我的欠疚。 后来,杨永把我带到后山,这里有一块耸天的石壁,有一丈见方被开辟出来,上面凿下几个斗大的字:“天地玄黄”,字体是魏碑,深深地凹进石岩里,笔画用红漆细细地描过。 这是昝家河的墓碑。杨永说,他看看我:天地悠悠啊,你我都如蝼蚁,匆匆过客罢了。 这话我赞同,但是人的名字如同天地一样久远的话,没有几个人能作得到。我们在石崖下坐了,静静地抽烟。我看见这岩石如海中礁石般地坚硬,上面布满了绿豆般大小的麻点,这凿印深深浅浅,长长短短,一下一下地凿,看不出有什么修饰。我想,当初每一凿子凿下去,同这坚岩相撞击,必定会火星四迸。这时,我的心情已不单单是来寻找历史了,而是已经深深感受到历史和命运相结合的焦点。我知道我的感受是不能写进史册的,但是我已经觉得,历史在我的笔下已经不是毫无生命的文字组合了。 11 怀阳有一段保存完好的城墙,大约五百米长,十来米宽。我常和杨永上城墙看夕阳。城墙上有几处城楼,是清代遗留下来的建筑。我同杨永常在城楼外,泡两碗茶,抽烟聊天。杨永说,他常常看着这血红的夕阳缓缓沉下女墙,沉到烟柳之中,又渐渐沉下西山,这个时候,他直想痛哭,胸中什么东西梗着,他想保留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产生灵感,使他产生生命感和生存感,他追求这种感觉。杨永就是在看夕阳的感觉中,给我讲述了怀阳的许多历史人物,包括昝家河、陈良玉、李九章、景青,也包括璞儿、景师中,还有后来怀阳军区的女机要参谋梅子。 李家祠堂战役后,昝家河和陈良玉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有陈良玉,就没有昝支队,也没有昝家河,昝家河离不开陈良玉这样的人。而且景青救了昝家河的命,昝家河觉得他欠陈良玉的太多,在陈良玉面前,他总是有很重的负担。 但是,昝家河也觉得他认不清陈良玉,他觉得陈良玉是个扑朔迷离的人,始终不好定位。陈良玉有很好的人缘,有吸力,他到一个地方,就有很多人围着他说笑,人们都愿意同他亲近。他懂得多,政治军事,天文地理,他都懂,没有他解不开的道理。 有一次昝家河对陈良玉说:“你知道人身体里的血能全部换掉吗?”陈良玉说:“应该是可以的,我听说德国和日本的医学先进,大概是能换的。”昝家河说:“只有德国和日本能换?近一点的有吗?”陈良玉说:“做这样的手术不单技术要求高,还要医疗器械先进,国内的医院恐怕不敢保证。谁要换血呀?”昝家河说:“我,我血里的毒素太多了,把它全部换掉。”陈良玉说:“你说的是戒烟的事吧,何必要去换血?”昝家河说:“我是以此来表示我的决心。”陈良玉说:“有决心就足够了,你听说过晋代祖逖的故事没有?祖逖闻鸡起舞,后来成了大器,男儿汉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戒烟的事,不是是很小的事吗?”昝家河听了陈良玉这些话,果然很容易就把烟戒掉了。 陈良玉的鼓动性极强,每到一个地方,陈良玉就摇动他那三寸之舌,向老百姓做演讲。他看的书很多,隔段时间总有人会给他送书来。昝家河怀疑他是共产党,昝家河认为共产党就特别擅长鼓动。但是昝家河从来没问起过。昝家河对党派的问题从来就没太多的兴趣,况且,昝家河对共产党的理论和主张很有同感。 陈良玉是一个非常能控制自己的男人。一次昝家河经过陈良玉的居室,听见里面有人在哭,就凑近门缝看进去,他见陈良玉长跪在地上,双手捂紧嘴,无声地哭,喉管里发出呜呜的嘶喊,全身压抑地抽搐,是那种透彻肺腑的痛苦。昝家河说不出的震惊,他想了想,决定迅速离开了。他不明白在陈良玉瘦弱的身躯里还装载着如此深重的苦难,他实在搞不明白。第二天,陈良玉出现在队伍面前时,仍然是一副常态,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所以昝家河觉得他认不清陈良玉。 但是,昝家河和陈良玉的关系是非常好的,尤其是在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六年这五年中可以说是形同手足,是公认的黄金搭裆。昝家河对共产党的认识实际上就是对陈良玉的解读,他认为如果陈良玉是共产党,那么陈良玉所宣传的主张就是共产党的主张,他觉得陈良玉宣传的主张不错,那么共产党的主张也不错。于是昝家河就向陈良玉借书,向他讨教。陈良玉向昝家河公开他的共产党员的身份是在一九四二年,这一年,昝家河以特别党员的身份参加共产党,他渐渐才知道,在昝支队里已经有不少的共产党员了,昝家河暗暗称奇。也是这一年,怀阳抗日支队改为八路军怀阳独立支队,昝家河仍任司令员,陈良玉任政委兼参谋长。到了一九四五年改名为八路军怀阳军区,下辖十个团,昝家河任司令员,陈良玉任政委兼参谋长。 一九四六年十月,怀阳军区司令部里出现了梅子事件,昝家河同陈良玉的关系出现裂痕。而且正是因为梅子事件,昝家河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逆转。 昝家河第一眼见到梅子时,梅子象是春天的太阳一样,在他眼前一亮,昝家河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她几眼。那天梅子刚被召收到怀阳军区,穿着刚发的军装,和几个女伴们在军区大门外,叽叽喳喳象一群喜鹊,不知是什么笑料惹着了,梅子用手背掩住嘴,笑得前仰后合,宽宽的皮带扎在腰间,充满青春气息。就这样,漂亮而又活泼的梅子就被昝家河记住了。 昝家河对陈良玉说:“我给你们司令部物色了个女参谋,机要参谋。” 陈良玉说:“瞎扯,司令部哪里有什么机要参谋。” 昝家河挤挤眼说:“明天就有了,下面的故事就是你的了。” 从此,怀阳军区有了女机要参谋,一个齐耳短发,额前一排流海,一笑两个小酒窝,走到哪里就有歌声的女机要参谋。 日本人投降后的那段日子,没有了战事,国共两党又酝酿和谈,到处是一派和平的气氛,人们的情绪都松弛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都张罗着成家结婚的事,曾经有一段时间,专门给年龄大的几个军官放假,让他们回老家找媳妇成亲,回来的大部分都喜气洋洋,也有垂头丧气的,比如后勤部的供给部长于福贵,老家是山西的,国统区,没找到媳妇,成天搭着头,常常被人嘲笑。 昝家河当时把梅子留下来放在司令部的意思,就是觉得梅子挺配得上陈良玉。梅子是城里人,读过书,又大方又开朗,陈良玉也近三十岁了,老大不小,是成亲的时候了。司令部有几个小参谋变着法想追逐梅子,都被昝家河喝退了。这样一来,全机关的人都认为梅子是被陈良玉圈定的,没有人再敢打梅子的主意。 有一次,见梅子从陈良玉办公室出来,昝家河忙进去,看着陈良玉坏坏地笑,说,梅子可是全机关小男人们追求的目标,你要下手晚了,可是后悔莫及哟!陈良玉对昝家河的玩笑话只是淡淡地附之一笑,未置可否。整个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怀阳军区全机关的人都在悄悄观察陈良玉同梅子关系的进展,似乎梅子没到军区机关来之前,人们谁都没注意到陈良玉还是光棍一条,梅子一来,全都发现陈良玉该是谈婚论娶的年龄了。梅子渐渐也知道人们在谈论她和陈良玉,仔细一想,陈良玉还真正是心目中的理想男人。陈良玉身居要职,儒雅有气度,又很英俊,能嫁给这样的男人,梅子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于是,梅子也很乐意人们谈论他们的事,常常到陈良玉的办公室去,看着陈良玉的眼睛,梅子就躲闪不及,心总是被搞得咚咚乱跳,满脸通红,逃也似地离开陈良玉。 但是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一九四六年开春的日子里,梅子嫁给了后勤部的供给部长于福贵。 梅子嫁给于福贵是由怀阳军区党委决定的。 老西子于福贵没有丝毫背景,三十五岁,一九三一年的老革命,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当供给部长却是非常称职的。于福贵最惊人的事迹是他一年里只洗一次澡:腊月三十的夜里,其他时间除非是掉在河里,或是雨中行军,身上能沾到水。老远过来,这一溜风里都渗着味儿。昝家河曾经骂过他无数次,他每次都露出黄板牙笑着说,习惯了。或者说,麻烦着哪。边说还边在身上某个地方搓一下,似乎要证实他的确不脏。于福贵还有另外一个惊人的事迹,就是三天三夜粒米未吃,独自一人背着一百多斤粮食找到部队。于福贵立下的战功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浑身上下全是伤疤,几乎找不出烧饼那么大一块好肉来。再就是,有人怀疑于福贵生理有缺陷,曾经有一颗子弹从他睾丸穿透过去,那是他还没到怀阳军区之前的事,听人瞎传。 陈良玉在做出把梅子嫁给于福贵的组织决定之前,找昝家河谈过。当时昝家河正往嘴里灌水,一下子就被呛住了,使劲咳起来,脸胀得通红,眼泪鼻涕直往下流,咳了老半天才止住。昝家河一边擦泪水一边说: “你害人哪,开什么玩笑?” 陈良玉说:“我没开玩笑。” 昝家河说:“我知道你没开玩笑,我告诉你吧,不行!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不出来还是装傻,于福贵根本配不上梅子!” 陈良玉就沉思起来,一会儿,他说:“配不上吗?怎么能配不上呢?一个老红军、老革命,战功累累,一个忠心耿耿,非常好的同志,怎么就配不上呢?” 昝家河说:“我不会接受你的鼓动,我真不明白,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梅子喜欢的是你。” 陈良玉仍是接着他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于福贵一九三一年入伍,十五年了,出生入死,他把生命都交给革命了,现在三十五岁了,连家都没有一个,你说应不应该考虑他的问题?” 昝家河说:“应该考虑,的确应该考虑,但是我们考虑另外的行不行,把梅子留下。我告诉你了,梅子喜欢的是你。” 陈良玉说:“我可以让出来。” 昝家河一下子火了:“你让出来?梅子是人不是家什,你这是没把她当人看!” 陈良玉坚定地说:“参了军就是组织的人了,一个高级干部考虑问题要多从政治方面考虑,多从稳定革命力量和更深更远的方面考虑。” 陈良玉最终没能说服昝家河,他很生气地决定召开党委会,让党委来决定这件事。昝家河觉得陈良玉这个人不可理喻。在党委会上,昝家河仍然持反对意见,但是他的意见并没有阻止党委做出把梅子嫁给于福贵的决定。 这天梅子找到昝家河,劈头就闹:“我不嫁给于福贵!” 昝家河看见梅子红扑扑的脸,一双如洞穿秋水的大眼睛张惶地无助般地看着他。昝家河有些不忍,忙低下头,淡淡地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我不干!” “你不干不行,必须服从。” 梅子呆呆地站在屋中间,腿微微发抖,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司令员,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兄长……” “不要说了,服从吧。” 昝家河从梅子身边走过去,他突然把梅子同璞儿的影子叠合起来,心里非常难受,快步走开了。 结婚的那天,于福贵非常慷慨地请了客,还买了酒和香烟。在军区的礼堂里,于福贵咧着嘴笑得合不拢。昝家河和陈良玉都去参加婚礼了,昝家河没有感觉到梅子脸上有笑容。陈良玉做完证婚就借口有事提前走了,之后,昝家河也找个托辞走了,他听见闹洞房闹到大半夜。 婚后,于福贵最大的变化就是身上没有气味了,也开始刷牙了,于福贵和梅子在人们带有观察的眼光中一天天地走过来。渐渐,人们发现于福贵脸上的喜气少了,常常听见他长吁短叹。后来,又听见两人关着房门在里面把家什砸得叮叮咣咣,又听见两人扭打的声音和梅子咿咿呀呀的哭声。 有一天,于福贵跑到昝家河办公室,抱着头蹲在板凳上,直楞楞地说:“司令员,我这玩意儿,不行。”昝家河说:“什么玩意儿不行啊?”于福贵说:“还有什么,就这玩意儿呗。”昝家河听明白了,一下子气愤得不得了:“你那玩意儿不行,怎么不早说,你早干什么去啦,这事儿是闹着玩儿的吗?你这狗头,浑球!”于福贵呜呜地哭起来,委屈地说:“先前有时候还行,谁知道,现在不行了。”昝家河返身走到门口,喊:“警卫员,你把张医生给我叫来!”张医生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背着药箱跑来。昝家河指着于福贵对张医生说:“我命令你,把那玩意儿给他治好!” 到了这年的十月,于福贵那玩意终没治好,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后来保卫部爆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于福贵是死于梅子之手。 再后来,保卫部又爆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梅子肚子里有小孩了,梅子的妊娠期已超过五个月。 梅子被捕了。 没过两天,司令部的叶海,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作战参谋也被捕了。 这是怀阳军区的奇耻大辱,一场奸情,就把怀阳军区的脸丢尽了。事情并不复杂,两个人都交代了,上级要求怀阳军区尽快处理完这件事,要稳定军心。 在处理梅子的问题上,昝家河和陈良玉发生了根本的分歧,陈良玉的意见是两人都杀。昝家河却只同意杀一个,梅子已经有五个多月身孕了,肚子里的婴儿没有罪。陈良玉拍着桌子激动地说:一个一九三一年入伍的老红军,没有死在国民党反动派枪下,也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却死在这对淫妇奸夫的手下,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为什么不从革命感情方面考虑,只是考虑一个婴孩,究竟是革命前途重要,还是一个婴孩重要?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去了? 方案报上去了,杀两个。上级领导同意陈良玉的意见,再次催促尽快处理完这件事。 昝家河在枪毙叶海和梅子二犯的命令上签字前,来到关押梅子的地方。打开牢门,昝家河看见屋角的麦秸堆里,一堆黑黑的东西动了动,随着动作,传来哗哗的铁镣声。梅子见是昝家河,喊了声:“司令员,”就坐起来。昝家河看见梅子双手和双脚都戴着镣铐,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臃肿的棉衣里,似乎肚子越渐凸现了。梅子感觉到昝家河在注意她的肚子,下意识地捂住,然后很艰难地站起来,昝家河发现她面色苍白,也有些浮肿,忍不住说道:“你咎由自取!”梅子忽然紧张地说:“司令员,我咎由自取,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孩子没罪!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吧!”昝家河毫无表情地说:“你说实话,这孩子是叶海的还是于福贵的?”梅子说:“是叶海的,于福贵是个废人。”昝家河没说什么,返身就走。身后,梅子仍然在凄厉地喊:“司令员,救救我的孩子!” 回到办公室,昝家河迅速在命令上签了字。 梅子和叶海是在签署命令后的第二天行刑的。这一天,怀阳军区共有三万人参加了公判会。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原野上一遍白色,积雪足有三寸厚,房顶上、树上、草垛上,全是厚厚的一层雪,乌鸦在树梢上呱呱地叫,一蹬腿飞走了,摇落团团的雪,跌散了的,就从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带来一阵雪雾。怀阳城里没有太大的空地能容纳这么多人,就在怀水河边的滩上。老百姓早就听到这个消息,一大早就来了,闹闹嚷嚷的,象是过元宵节。雪被踩成黑色,继而又踩成乌泥。狗在乌泥里窜来窜去,把肚皮搞得肮脏不堪,偶尔一只狗被人踢了一脚,便呜呜地叫着跑开,乌泥擦在小媳妇的裤腿上,引来一遍叫骂。河滩靠岸边的高处搭着一个台子,上面放置了一张木桌。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过,冻得人们赶紧拿手来捂住脸,人们议论纷纷,都说奸夫淫妇杀了可真解恨。有人说:听说那女的肚子里有孩子了。老女人和媳妇们都啧啧地感叹。马上又有人叱道,啧什么,那野种生下来也是个祸害。老女人和媳妇们就闭上嘴,不敢啧了。有人把旁人的帽子摘下来,传来传去当球玩,那人就四处追,引起一阵阵地轰笑,追得急了,那人就骂,紧绷着眉脸。最欢快的是半拉子小孩,一群群地追逐,在大人腿边和裤裆里钻来钻去,忽地惹火了大人,一巴掌扇去,小孩就捂住脸哇哇地哭。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高喊:来了!来了!人们就踮着脚,伸着脖子看,见昝家河和陈良玉大步跨上台去,站在木桌后,顿了顿,陈良玉高声命令道:“把罪犯押上来!” 叶海和梅子各被两名威武的战士架上来,五花大绑,梅子吓得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拖上台来,上台后,仍由两名战士两边架着,勾着头,叶海站在台上,腰板还能挺直,梅子却披头散发,看不清脸,身子一晃一晃的,象随时要摔倒。,叶海偏过头,看了梅子一眼,马上被两边的战士扭过来。 陈良玉讲话了,他的讲话总是富有激情富有感染力,他高声地说:“同志们,乡亲们,我们一位非常优秀的革命同志,一位有民族气节的抗日战士离开了我们。这位同志从山西到陕北,从山东到怀阳,身经百战呐,打死的鬼子数也数不清,但这位优秀的同志却死了。他是一名军人,一名优秀的军人,他应当死在战场上,应当马革裹尸,应当用枪同敌人拼完最后一颗子弹。但是他没有,他死在一对奸夫淫妇之手,这是军人的耻辱啊,我们应该为他感到惋惜,同时也为他感到悲愤。就是台前这对奸夫淫妇,充当了日本鬼子的杀手,充当了反动派的杀手,他们比日本鬼子还坏,还残忍,还毒辣!同志们,乡亲们,你们说,对他们,我们应怎么办?” 台下黑鸦鸦的人群,全都愤怒地喊道:“该杀!该偿命!” 梅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忽然她叫喊着什么,嚎啕大哭,瘫了下去,马上被两边的战士架起来。紧接着昝家河宣读命令,宣读完毕,猛喝一声:“带下去!”两边的战士就连拖带架地把叶海和梅子弄走,有人听见梅子声嘶力竭地不停喊叫:“救救我的孩子!”但她的喊叫声已被强大的人浪声掩没。 梅子和她的情夫齐齐地倒在黑色的泥浆里,连同她肚里的孩子。随着这几声沉闷的枪声,怀阳城就象在瞬间做了一场噩梦。噩梦结束了,怀阳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是留给人们的还有久久的余悸。 陈良玉的性格似乎变了许多,孤癖了,又象苍老了一些,眼睛里常常布满血丝,那几天嘴里常常喃喃自语:怎么是这样的结局呢?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他同昝家河的关系出现较深的裂痕。不久,昝家河被调离了怀阳军区。这是昝家河历史生涯的转折点。昝家河离开怀阳后再也没有回来。人们不知道没有昝家河的怀阳应该是什么样的怀阳。 12 我和杨永在城楼上喝茶。我很感动。 杨永象一个哲学家一样对我说,你想象得到吗?一个人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孑然而行。四野一望无际,火辣辣的太阳正当头顶,恣意地倾泻它的热能。近处,远处,更远处,都在恍惚之中。世界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爬虫爬过的声音都没有。天空是湛蓝的,只有几丝白色的云,干干净净的连一只鹰哪怕是一只鸟儿都没有。这人衣衫褴褛,嘴唇干裂,灰头土脸,他蹒跚地走在这片戈壁滩上,他明白只要他一倒下,灵魂就会与他躯壳分开。其实,象他这样,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但在没有倒下之前,他还不甘心,就凭着这点不甘心,他就摇摇晃晃地走下去。这时,他除了心还在跳,一息尚存之外,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什么都是麻木的,包括思维,只是机械地行走。这个人就是昝家河,我经常想象这段场景的横切面,经常想象,我不知道昝家河是否能走出那片戈壁滩,是否倒在那里,灵魂象烟一样地飘走,让鹰来吃掉他的腐尸。 杨永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远处,似看非看的。烟蒂在慢慢地燃,青烟从他指间流出,笔直地。我很想给他拍张照,但是我想让他保持这种心情,不想惊动他。 一九四六年底,昝家河亲自宣布了梅子的死刑执行命令后不久,被调离了怀阳军区,这时候,大战在即。昝家河在处理梅子事件所表现出的心态已经不可能适应这场严峻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所表现的形式远比上一场民族战争更为纷繁复杂,也更为残酷。怀阳军区已经不是昝家河拉杆子时的独立支队,怀阳军区包括军区直属单位共十几个团,二万多人,甚至还配备了火炮和重机枪。诚然,在配置上要考虑昝家河的怀阳情结,但是单纯这样考虑是非常危险的。 昝家河调离怀阳时,陈良玉亲自给他收拾行装。陈良玉说:“我真想送你一样东西留作纪念,可翻遍了都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好在我们兄弟一场,还有什么比情谊更珍贵的呢?”昝家河说:“我们喝几盅?”陈良玉说:“喝几盅!” 警卫员很快弄来四个碟子,一罐老酒。 陈良玉对警卫员说:“把门关了,有人来找,统统给我挡住。” 老酒是很淳的,喝下去,从嘴到喉咙一直辣到胃里。陈良玉不会喝酒,喝完一杯,眼里又布满血丝,通红通红的,挺凶的样子。昝家河看着他,一下子想起了许多,一股悲凉蓦然涌上来。昝家河顽强地抵抗着,努力排遣这些想法。昝家河说:“你有三十岁了吧?”陈良玉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说:“二十九岁了。”昝家河说:“看你才二十九岁,白头发都有了。”陈良玉埋下头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昝家河说:“当初想给你找一个痛你的人……”陈良玉打断他的话说:“你比我大吧?不是也没有?”昝家河大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心里有!”说着,昝家河心里一噎,眼泪涌了上来,为了掩饰,昝家河端起酒杯,一口饮了下去,又倒满一杯,又一口吞了下去。昝家河很想说说心里的话了。陈良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劝阻他,昝家河一把挡开他,说:“闪开!让我说几句。当初,我在怀阳举兵,这值得吗?为一个女人,你们都瞧不起的一个女人,但是我觉得值,一辈子都不后悔。你敢不敢这样想?你这人爽快过没有?痛快过没有?你想过的东西宁愿埋在心里,烂在心里,也不愿意去做。你敢不敢说,你是爱梅子的,你敢不敢说?你知道吧,梅子就是被你杀死的,被你害死的,她死得冤枉……”陈良玉突然叫道:“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看着昝家河震惊的样子,陈良玉说:“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你是我的兄长,但有些事是很复杂的,一时难以理解,有些事件,大约需等到五十年后再去评价吧。对待有些问题,要知道怎样去取舍,记住,政治家是不会计较小事情的,更不该去纠缠它。” 昝家河注定当不了政治家。调离怀阳后,到兵工厂当了十余年的厂长。建国后,一九五九年党内反右倾斗争中被撤了职,弄到青海的农场锻炼。 杨永说,现在看来,陈良玉在处理发生在一九四六年的那件奸杀案件上,并没有多少偏差。梅子犯有死罪,如果因为她肚子里有了五个月的野种而逃避犯罪的话,这是西文现代人文思想,不能去套那时的实际,不能用这一个人去对抗成千上万的民众和战士。群众的情绪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虽然群体的智商是值得怀疑的,但是往往这种时候,人们会变得冲动而失去理智,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当然,更重要的是:政治的天平是永远不会倾向于不道德的伦理的。 昝家河被撤职弄到青海的农场起,每况愈下,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昝家河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份子。当历史演绎到公元一九五九年时,陈良玉第一次接受对昝家河的政治调查。这时陈良玉佩戴的是少将的军衔,职务是某军政委。从陈良玉政治的敏感度来讲,他已感觉到他同昝家河的政治联系已不能用私人感情来替代了,他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一个选择,当然,他必须用政治的天平来衡量,他知道怎样去取舍。在刚开始的时候,陈良玉还深负内疚,毕竟他同昝家河的私交很深。但是,随着此后数也数不清的政治历史调查,陈良玉已从内疚的泥淖中挣扎出来,渐渐变得从容而坦然了。他无不感慨地说:昝家河不当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天铢地灭。 在这篇小说结束之前,让我们一起再一次来感受怀阳城楼的夕阳,那血红色的太阳,大而美丽而壮观的太阳,渐渐砌进女墙,渐渐溶入柳色,又渐渐坠入西山。我们非常非常地感动。我不禁读出毛泽东的一句名句,那是《忆秦娥·娄山关》里的一句名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二OO二年五月一日第二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