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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那天早晨,天无端的晴了,使人几乎觉得有点不该。昨天才刚晴过,难道今天如此运气再晴一天?那阵子被风风雨雨折磨怕了,竟然连阳光也不敢信任起来。

  我对丈夫说:“我今天要到大屯山那一带去,主要目标是梦幻湖。”

  他一时尚未醒透,等他搞清楚,我已经带好四个橙子、两片面包和一个蛋走到门口了。

  一个人对着湖水枯坐,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湖水浅浅盈盈,只可惜不见当年的水鸟群了。不知为什么参禅的人总喜欢“面壁”,其实“面水”不是更好吗?水似柔而刚,似无而有,不落形象而又容纳万象。

  看了一上午的湖水,忽然起了兴致,大模大样的走到“地热利用研究中心”,敲了门。开门的人带我去看地热温室里种的花。玻璃花房十分美丽,小小的非洲紫罗兰一盆盆开满一屋子。“那是蟹爪兰吗?”我一转头叫起来,“怎么现在就开了?”“这里暖和,它至少要比山下早开一个月。”

  我走过去看那娇艳的红,觉得整个花的精神仿佛都是给地热催出来的,一份来不及的美。

  “这盆蟹爪兰,如果你喜欢,就带回去吧!”我一时欣喜若狂,虽然每一个花摊上都能买到蟹爪兰,但这一盆不同,它是从神奇的魔术场里搬来的啊,它比全城的花开得都要早,早整整一个月呢!我跳上车子,坐上我最喜欢的车前的位置,整片青山一路相送,我怔怔地看那蟹爪兰,想来它的名字取得真贴切,这花开的时候,硬是有一份横行霸道的美呢。

  几乎每到春天,我就要嫉妒画家一次,背着画架四处跑,仿佛看起风景来硬是比我们多了一种理由,使我差不多要自卑了。不能画春天就吃一点春天也是好的。前些日子回娘家去看父母,早上执意要自己上菜场买菜。说穿了哪里是什么孝心,只不过想去看看屏东小城的蔬菜。一路走,一路看绿茎红根的菠菜,看憨憨白白的胖萝卜,看紫得痴愚的茄子,以及仿佛由千百粒碧玉坠子组成的苦瓜……而最终,我选了一把叫“过猫”的春蕨,兴冲冲拿回家炒了。想想那可能就是伯夷所食的薇,不觉兴奋起来,我把那份兴奋保密,直到上了饭桌才宣布:“爸爸,你吃过蕨类没有?”“吃过,那时在云南的山里逃难,云南人是吃蕨的。”

  当然,想来如此,云南如此多山多涧多烟岚,理当有鲜嫩可食的蕨。

  “可是,在台湾没吃过。”

  “喏,你看,这盘便是了,叫‘过猫’,很好吃呢!”

  “奇怪,怎么叫‘过猫’?”爸爸小声嘀咕。

  “可是,我就是喜欢它叫过猫。”我心里反驳道。它是一只顽皮小野猫,不听话,不安分,却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宜于在每一条山沟上跳为窜去,处处留下它顽皮的足迹。

  吃新上市的蔬菜,总让我感到一种类似草食运物的咀嚼的喜悦。对不会描画春天的我而言,吃下春天似乎是唯一的补偿吧!爬着陡峭的山路,不免微喘,喘息仿佛是肺部的饥饿。由于饿,呼吸便甜美起来,何况这里是山间的空气,有浮动着草香花香土香的小路。这个春天,我认真地背诵野花的名字——“南国蓟”、“昭和草”、“桃金娘”、“鼠麴草”、“兰花蓼”、“通泉草”、“龙葵”、“睫穗蓼”、“紫花藿”、“香蓟”……但可恨的山野永远比书本丰富,此刻我仍然说不出鼻孔里吸进的芬芳有些什么名字。

  有一种小花,白色的,匍伏在地上,毫无章法的乱开一气,它长得那么矮,恍如刚断奶的孩子,犹自依恋着大地的母怀,暂时不肯长高,而每一朵素色的花都是它烂漫的一笑。

  初春的嫩叶照例不是浅碧而是嫩红,状如星雨的芒萁蕨如此,尖苞如纺锤的雀榕如此,柔枝纷披的菩提如此。想来植物年年也要育出一批“赤子”,红通通的,血色充沛的元胎。

  终于,我独坐下来,不肯再走了,反正“百草千花寒食路”,春天的山是走不完的。

  整个山只专宠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子,所有的天光,所有的鸟语,所有新抽的松蕊,所有石上的水痕,所有俯视和仰视的角度,所有已开和未开的花,都归我一个人独享——只因为我在。

  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的青山,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因为好朋友都在学校,而我偏不在。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老师叫了学生的名字,学生大声回答:“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长大了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回一声:“我在。”

  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己“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

  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此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在路旁坐久了,忽然从石头上蹦来一只土色的小蚱蜢,停在我的袖子上。我穿的衫子恰好也是自己喜欢的土褐色,想必这只今春才孵化的糊涂小昨蜢误以为我也是一块岩石吧?想到这里,我忽然端肃起来,一动也不敢动,并且非常努力地扮演一块石头,一时心里只觉好笑好玩,竟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动,不要动,这只小蚱蜢刚出道,它以为你是岩石,你就当岩石好了——免得打击它的自信心。”

  相持了几分钟,小蚱蜢还是跳走了,不知它临走时知不知道真相,它究竟是因停久了觉得没趣才走的?还是因为这岩石居然有温度,有捶鼓式的音节自中心部分传来而恐惧不安才走的?不管怎么说,至少它一度视我为岩石,倒也令人自慰。

  怀着独擅专宠的窃喜,我一面步下山径,一面把整座山的丰富密密实实地塞在背袋里。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讲清楚。我曾手植一株自己,在山的岩缝里。而另一方面我也盗得一座山,挟在我的臂弯里。(挟泰山以超北海,其实也不难呢。)如果你听人说,今年春天我在山中走失了,至今未归,那句话也不算错。但如果你听说有一座山忽然化作“飞去峰”,杳然无踪,请相信,那也是丝毫不假的,而且,说不定它正是被我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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