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一）
　　你说，那一世，我是许仙，布衣粗茶，混迹市井，药篓里载满了全部人生。
　　你又说，遇我时，你是千年修成的蛇精，奇异人间繁华，幻化而来，图个好耍。
　　你说，因喜素净，善医疾，故姓白，小字素贞。
　　你还说，杭州三月，柳绿桃红，断桥细雨，缘定三生。曾以为伞是媒妁，却不知藏个散意。
　　你说，普济众生，保和堂里有恩爱，举案齐眉，西湖水边映深情。好一度美妙时光。
　　你再说，夜盗仙草，水漫金山，待我倾世温柔，屈己绝代芳华。却不晓太甜了也会生腻。
　　你说，你恨，恨我不争，负情，恨己自信，嚣张。恨红尘里有太多清规戒律，虚伪道统。
　　你更说，我傻，不要繁华丰润，却恋朴素清新，不要千年历练的圆熟，却惜五百年的纯真。
　　你是说，我厌了你的爱的罗网，烦了无微不至的束缚，腻了馥郁笼罩的空气。有你，我觉得自己象个废物。
　　你想说，我喜欢了小青。因为你太过自我，太过强势，太过以你以为我喜欢的方式来爱我的缘由。
　　你后来说，你灰了心，自去雷峰塔下清静。我悔了意，绝念削发佛门修行。此一世，猜到了起始，却没参过收场。
　　我不记得，我是俗人不是神，异类之爱，太苦太累，我喝了孟婆的忘情水，只想早入轮回。
　　但你说的我都信。因为缘定三生，人海茫茫，彼此的印记那么鲜亮。
　　你和我，这一世与那一世，一样，又不一样。
　　三生石上有此一桩。
　　（二）
　　你说，再一世，你是白狐，我是王生。语才落，却潸然泪下。一时我痴呆了口目。
　　你笑意惨淡说，能不能再为我跳一支舞，只为我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依稀仿佛，那夜，月色溶溶，我落第归来，踽踽于林间，闻呦呦哀鸣，见兽夹里痛楚的你。
　　雪白的皮毛，殷红的血珠，凄婉的眼眸。许是同命相惜，便撕了袍袖裹了你伤处，挥手放生去。
　　你说，于我是举手之劳，于你却是救命之恩。我无语，总以为那是冥冥中的宿命。
　　一贫如洗，百无一用的愚夫，真就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十年寒窗，孜孜苦读。
　　没有饥寒，未曾孤单。缸里总有米，桌前灯长亮，衣衫洁如新，卧榻暖且香。
　　我不相信是上天的垂青，但我常常做一个香艳的梦，你一袭素白，临风而舞，衣袂飘飘，深情眷眷。
　　你说，你是狐，人狐不同途。你还说，凡事有妾，郎君莫忧，它日高中，便来了此相思。
　　我说，我只要你，不要富贵荣华，信誓旦旦。你浅笑而去，梦便憾然散于此，胸怀里终是耿耿不解。
　　一朝果真遂愿，金榜题名，跨马御街，入赘相府，不得回乡。
　　洞房花烛，新妇笑靥如花，我却想着梦里你的清丽，新妇说想要一领白狐裘，我只想起你飘舞的衣袂。
　　我穿着鲜红的吉服在落雪的庭院里徘徊来去，心头不舍的是梦里那个约定。
　　蓦然，我终见你静立面前，那么近，又那么远。
　　你眸光凄切说，能不能再为我跳一支舞，你是我那年曾放生的白狐。
　　雪在舞，你在舞。轻盈，洁白，哀恸。世界肃然，时空冷冻。
　　舞毕，你轻倚，瞬时便绝然卸下那袭白衣付与我臂，戚戚说，这便是归宿，好好活着，我去了。
　　我僵硬的躯体挪不动追逐，哽咽的喉头说不出挽留，模糊的视线看不清魂飞。
　　臂弯里分明是一领雪一样无暇的狐裘。
　　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山盟海誓都化作虚无。
　　你和我，这一世，相遇注定决别，靠近便是散场。
　　三生石上又添凄凉。
　　（三）
　　你说，不要法力无边，不想得道成仙。只愿红尘里凡俗爱恋。为此，在佛前苦求五百年。
　　佛成全了你，却赐给最荒谬的舞台，乱世。
　　当我背负银枪来上海滩闯荡，你却早已是梨园当红的名伶，莫若烟，莫老板。名字素净，人淡如菊。
　　我是武生，因了同一行当，又仰慕你人品盛名便投你麾下。手下也有功底，不多时既露头角，惹你青眼有加。
　　彼此敬重欣赏，同行更是多些话儿，时间久了，耳鬓厮磨，一出《霸王别姬》，你我倾情联袂，竟然堪称极致。
　　可惜，我只是舞台上的英雄，你也无非污泥里的青莲。在灯红酒绿，乌烟瘴气的乱世里。终究得活下去。
　　众多的追求者中，你选了他，那个邪神一样的帮会领袖，他要光鲜的面子，你要现实的庇护。
　　我不懂这样的匹配，你故作轻松说，以邪辟邪，他能解决麻烦，还有那么多的人要跟着你吃饭，你只是个女人。
　　给不了你要的，我如芒在背的汗颜和绝望。可你忘了，他本就是麻烦，你绝了外患，却添了内忧，一道栅栏禁锢了灵魂。
　　我少了言，多了恨和酒。一出《挑滑车》，台下掌声雷动，你却在幕后垂了泪。
　　所有名人的私情都躲不开大众，何况他众多的耳目。显而易见的后果里没有一丝侥幸。
　　你说，要同我再演一场《霸王别姬》。我知是决别，却不知那柄剑却是真锋。
　　怀中的你一抹笑意惨淡，说，对不起，没得选择，他就要来了。
　　须臾，银甲银枪的我立于舞台中央，《挑滑车》也罢，《金沙滩》也罢，都是最后的一场本色演出。
　　我去了，你等着。
　　你和我，这一世，遇对了人，却逢错了时间。
　　三生石上红泪不干，争忍细看。
　　如果，如果还有下一世的话，我愿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每天看着你，默然，相爱，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