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邻家远嫁的女儿也回来了。几十年不见，一眼还是认出是她。在老家相见，自是多了几分亲切。饭后闲聊，从小时上学到现在孩子上学的不同，从老家的风俗到远方她家的相同，说了很久，全是鸡零狗碎的事儿。

一方说话，另一方老说是呀是呀。感觉不累，倒是小子们来添茶，嫌他们多事。未了，她说，我这么些年才回娘家过年，主要是想四爷四婆了。声音低了许多，又揉了眼睛，我自沉默着等她恢复平静。

她四婆是个裹小脚的女人，小小的脚，走路丁丁拐拐不稳当。村里人都知道四爷(按辈分有叫四哥，只是现在这些人都不在了)家娶了个小脚女人，莫法干活，狗撵急了也莫法跑的女人。这在农家是不召人待见的，那些三寸金莲的小姐一定是嫁给中了状元的公子，那字儿不识几个的四爷娶了这样的女人，怎么算也和古戏里对不上号。遇见撇嘴，扭脖子的场景太多了，好象四婆吃的是全村人家的饭一样，人人嫌弃。

上天可怜这个走路摇摆不定的女人，四爷象捡了个宝，喜欢的不得了。才不理会别人的白眼黑脸，天天笑哈哈地。见人招呼，下田呀，我也下田扯草咧，草都齐腰高了，把秧都荒死了。人家躲着走，象是四爷得了失心疯病，且病的很严重。

四婆有啥媚人的本领让四爷整天喜笑着过日子，我们不知道。问老人，四婆是不是美的象仙女?

老人笑，你见过仙女?

莫答案，只能是猜想，一定美的让人妒忌，所以村里人才对她指指点点，更因四爷上坡去干农活时，居然还把四婆背上去。把四婆背到地头，好好地放在一蓑衣上，由她看四爷干活。我想，这在村里太过份了，不怪邻家都议论撇嘴的。四爷身板高大，背四婆上坡下坡就象老师背个学生，学生手里拿的不是书而是四爷给她摘的野果子，在背上边摘边吃，偶尔给四爷喂一颗。太伤风化了，太不叫话了，你让村里的人多不自在。那些年谈恋爱的人还贼一样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呢，于是村里谈恋爱的人先骂说这是不要脸，丢先人。

四爷背四婆成了村里人午后哂太阳最好的议论内容，不断翻新。关键是平常的日子里，这些场景依旧在上演，内容依然保持一致，没因人们的嘴长舌短而暂停或休整，一如既往。无论是早上太阳才出山头，还是太阳己落在山后，那早晨的雾里和晚霞的暮光中，四爷四婆依然在应该去的路上。

后来，四爷四婆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背驼了，不能上坡了。主要是四爷背不动四婆了，村里人也懒得理他们了，四婆就安静地看四爷编一双双草鞋。从用稻草编升级到用棕榈编，全家人每人几双，哪是下田穿的，哪是进林穿的，哪是雨天用的，哪是雪地用的，一大堆，唯独四婆没有。

邻家女抹了抹眼角，对我笑笑“多年我都恨我生在这个家庭，上学出门都让人，后来我选择远嫁，可能与这有关，童年记忆真的不好。你知道的，我上高中四爷去逝我都没回来，那时真的为这个家的事羞愧。”

四爷把草鞋编完的那天夜里就去逝了，很安祥，四婆的手在他大手里握着。天亮了，四婆才叫儿子操办后事。办事两天里，四婆很安静。等把四爷上山入土安顿好，人们发现四婆刚刚也去逝了。于是，原班帮忙的人接着帮忙，心里都想说，四爷走了，四婆没人背，没了着落，才跟着去了。

邻家女起身给我添了茶水，左手把粉色围巾挡住，右手倒水，用手背把大衣顺腰理了理才坐下。突然记起，家教是会传承的话来。邻家女穿长筒皮靴很精致，与身材娇小的她很配。希望草鞋没给她留下阴影，只留下编织时的爱，让她能体会并能传承这种无言的呵护。

“其实，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人，才感觉四爷四婆才是真人。他们活的很真实，不装，不做假，才是真爱。我在外几十年的最大收获，就是越来越怀念四爷四婆在世的那个时候。几十年来，才懂相濡以沫这几个字只有四爷四婆够格。我也为以前生在这个家庭生气，感到真的惭愧。怪我读书不用心不理解他们，懂他们时，竟然是到了当婆婆的年纪了。以前也恨村里那些老嘲笑我们的人，现在想来也不恨了，我和他们一样傻傻地过日子，并不懂。每每想起四婆说，谁笑谁咧这话，我现在背上还出汗。”

人都这样，不懂他们就笑他们，他们又偷偷笑他们，谁笑谁呀。曾问母亲，四婆为什么那个样啊，是不是很狐媚啊。母亲说，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会识字，你四爷当过兵，在外面认识你四婆。嗨，你四婆嫁给谁家也比嫁给你四爷强，可就是你四婆死了心要跟你四爷，又不会针线，又不能干农活，还让别人笑话了一辈子。好在你四爷刚走，你四婆后脚跟上走了，这样同时走的人只有他们俩人了，那边不会有人说他们了，耳跟清静了。

邻居女起身说，“我明天就回家了，感谢你坐下来陪我说话，也很真诚，这是回老家最好的礼物。谢谢你，也理解四爷四婆的过去，知道你过的很好，我想你必须要这个样，因为你从小没笑话过我。假若，不，没有假如!你会一直好下去，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