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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照片

作者:落叶 来源: www.xfmw.cn 时间: 2013-09-24 阅读: 在线投稿

在孩子眼里,衰老是个漫长的过程,而自己永远不会有萎靡的那一天,即使到了那时候,自己也一定老得不同凡响。我们其实记不住母亲的面容,以为母亲永远是一副模样——只有当她老了,我们才在歉疚之余想起她曾经有过的美丽时光。

  我在大姨家的镜框里发现了两张老照片,一张是我的百天留影,另一张是周岁纪念。百天的我坐在一辆木质摇车上,头戴兔耳朵绒帽,嘴巴微张,眼睛看着前方。我想,母亲一定站在摄影师旁边,逗弄着我。我现在想知道,当时,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街上走过的人们脸上有笑容吗?那是个饥饿的年代,母亲是如何让我有奶吃的?

  照完相的情形可以想见:母亲抱我攀上双庙坡,从土路回到渭北台地的汤家村。一路上有谁看见了她怀里的孩子?又对她说了什么?那个时候,麦子已经很高了,大雁高飞,把金贵的屎坨拉在地里,它看见阳光下行走的母子了吗?

  在另一张照片中,母亲抱着我照相,背景是6层楼房。那是画在幕布上的,绛帐镇上的照相馆,使用这样的背景,为的是讨农村人的高兴——谁不想进城做工人,当干部,过上有工资的日子。在贫瘠的土地面前,那样的高楼具有一股勾魂的魔力。我幼年的时候,经常会朝南方望去,目光越过村南的高坡,那儿埋着死去的人们,坟头的松柏连成一团浓荫,黄鼠狼、蛇之类的动物出没,四周种满了苜蓿。初夏,紫色花开,正午去那边拔草,我和伙伴们都有点心慌意乱,老觉得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时间仿佛停止了,野地里响起“嗡嗡嗡嗡”的声音,好像从地心里发出来,经久不息,大家便纷纷往村里走。太阳迷糊眼,天空蓝得死人一般。到了村头皂角树下,便能听见大人们的吆喝声:吃饭了——吃饭了!

  坡下是一条横卧着的铁路,钢轨发出的亮光刺痛我们的眼睛,大人说那是陇海线。汽笛叫了,大地一下子活了。尽管不知道东来西往的车里坐了什么人,但心里是那么愉快,好像他们都是以后会认识的朋友。火车轮子跟钢轨摩擦发出好听的声音,“哐嘡——哐嘡——哐”,世界在外面,有了火车,外面便也去了远方。远方,多么迷人的字眼,我要去远方!

  这张照片上的母亲,是我梦里的母亲。她年轻美丽,尚不知晓命运的答案,神色忧郁、落寞,像是命运突然把她放在聚光灯下,确认之后便将无奈的人生加之于无辜的人儿。那个时候,我的生父,正在几千里之外的克拉玛依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为了灿烂前程放弃妻与子?母亲抱着我从关中平原出发,乘晃晃荡荡的绿皮火车赴疆探夫。在我的记忆里,他和她沉默着,对峙着,屋里的闹钟“滴滴答答”,那个声音多年以后还响在我的耳朵里。

  母亲做得一手好衣裳,离了婚,原本想待在汤家村,守着我和妹妹。但同住一个院子的叔伯们不耐烦了,一天中午,他们在母亲收拾厨房时,叫人抬走了母亲的缝纫机。

  在当时,改嫁是一件屈辱的事情,大人和孩子都抬不起头。爷爷喜欢我,母亲也想过留下我,但又一想,没娘的孩子太凄惶,索性带上了我。她只要一个对孩子好的男人。在媒人频繁出没的那段日子,母亲一想起两个孩子就恸哭,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了结了,如果不能给孩子一个光明的出路,这辈子就全败了。身心憔悴,她的视力急剧下降,一下子从年轻女子变成了中年妇人。

  我5岁时,母亲改嫁邻村。继父是穷人家出身,自幼聪慧好学,拜师学木匠。她和他打打闹闹,但同心同德过日子,要在村子里不被人看低。分家时4个孩子,一间半破房,十几棵成不了材的小树,5年后盖起三间大房,十多年后盖了三层楼和大院,成为方圆几十里人们羡慕的家庭。

  但是衰老走近了母亲。20年前,父母来京小住,我觉得母亲还是幼时的模样,她舒心大笑,对儿媳妇赞不绝口。5年前,他们再来,很深的皱纹刻在母亲脸上,心事重重。父亲说,母亲什么都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经常跟儿媳妇闹别扭。然后就有母亲住院的消息:胃病,白内障,肾炎。她依旧过问所有的事情,孙子孙女们都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她躺在炕上,支使丈夫服侍她,一会儿买鱼,一会儿买鸡。她的两个妹妹盛年接连患病而亡,大弟又糊里糊涂死了,她成了家族里最长寿的人,活在回忆、不安和恐惧中。

  炕上的母亲老是念叨下辈子要投个好胎。外祖母外祖父走得很早,婚后又被负心人抛弃,一辈子拉扯5个孩子。她没有发展自我的机会,也没有闯荡世界的机会,在一个宿命的时代,她被迫走上了苦难的人生之路。

  唠叨归唠叨,母亲其实是自豪的,一个曾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子女们都有出息,邻居们也敬重她。天气晴好的时候,母亲会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鸡鸭乱蹦,唤继父:老头子,今天做点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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