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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绿荫

小时候,故乡是一个绿树环抱的村庄。

村子的西南角是一片洋槐林,三面是沟,宛若半岛。半岛上粗粗细细的洋槐树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烟笼雾绕,生机勃勃。那些当年新生的枝条,一簇一簇的,更具旺盛力,几个月就能窜出一人多高。我们不叫它树,把它叫作洋槐刺。傍晚时分常有妇女扯着嗓子在林子周围叫猪叫鸡。鸡在林中捉虫,猪在里面拱地,乐而忘返,这是它们的乐园。有时,我们几个小孩子会进去探险,这时你得小心翼翼地分开那些带刺的枝条,又要当心它反弹回来咬你一口,在你脸上留下几道猫抓似的血印子。可是往往留心了上面却忽视了下面,一不小心又被树茬扎伤了脚。有一次我的衣裳被咬住了,你分开这边那边又被咬住,分开前边后边又被咬住,进退维谷,狼狈不堪。最后在大家的帮助下才得脱身。如此危险,大家依然乐此不疲。

三四月间,洋槐花开了,开出一片白云,缕缕清香如炊烟似的飘散在村子上空,沁人肺腑。捋了洋槐花回来,让母亲拌面蒸了,锅盖未掀,就让人馋涎欲滴了。出锅后淋上油盐蒜汁,吃起来柔韧而香甜,真是不可多得的美餐。几十年过去了,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只要见到街上有卖槐花的,依然要买些回来蒸吃,既是口福,更是回忆。

洋槐林是刘家的,但更像是大家的,哪家要是需要个棍子,或打枣或顶门或做镐把或棚什么东西,就径直去林中选一个砍回来,并不需要向刘家打招呼,刘家也从不计较。有老成的见了刘家人也会说一声,但刘家人说,砍就砍了,还搁着说?越砍越旺呢!

洋槐林南边是一条渠沟,之所以叫渠沟,是因为那是人工开凿,下雨的时候,从西岗下来的水会通过渠沟流向村东的大沟。无论渠沟还是大沟,都被绿色植物笼罩着,有密密实实的灌木丛,有葛花、陈刺、花椒等,也有很高的树,繁茂而神秘。葛花开花的时候,我常攀上那柔软的藤去捋葛花,葛花和槐花一样,可以蒸吃。春天,陈刺的嫩芽也可以吃,俗称陈刺芽,清热解毒;秋天陈刺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实,叫陈刺蛋,谁家的小孩有了食疾,摘几个回来熬水喝,一喝就好。花椒是调味品,母亲炕饼时,就让我去沟边掐些叶来,剁碎了和在面里,有时也揪些花椒子来炒菜。用花椒炕的饼、炒的菜,吃起来有一种怪怪的香味。那时食品短缺,作料更是稀少,村上有这些东西,无疑给乡亲们的增添了一道亮色。

过渠沟上的独木桥,一个水塘和一片翠绿的竹园迎面而来。竹园是郭家的。郭二爷是篾匠,他就用自己竹园里的竹子编织家具。那时,他就光着膀子坐在门前的杏树下做活,编筐编背篓编席编筛子,乡亲们需要什么就编什么。一块黑明发亮的帆布垫在腿上,一把笨重的篾刀在手中翻飞,转瞬之间,一根根竹子在他的手里就变成了金丝玉缕。郭二爷不仅有手艺,而且喜欢小孩儿,我常蹲在他面前看他编这编那,一看就是半天。有时看呆了,也拿起竹子学着劈,但一刀下去,总是不左就右,从不能一劈到底,劈着劈着刀就偏了。有个词叫势如破竹,你千万别以为破竹容易,破开容易破准难呀!不信你试试。我试过多次,直到现在也很难做到得心应手、劈得均匀。看够了,就去他家院里掐月月红。那株月月红一年四季开花,腊月也开,名副其实,太神奇了。竹园、杏树、月月红,以及郭二爷都是我童年最深的记忆。

郭二爷家门前的那棵杏树很大,麦子熟了的时候,杏子也熟了,满树金黄。我们叫麦黄杏。杏子熟了,郭二爷会挨家挨户地送,让左邻右舍一起分享夏日的甘甜。正月十五,有人在杏树上绑上秋千,在杏树下用石滚支起转秋,乡亲们在这里欢庆节日。小孩子更是玩疯了,有一次我把秋千荡得快要和地面持平,人们无不拍手叫绝,喊着加油,母亲却吓得脸色大变,生怕我掉下来。

村上的果树,小孩子最清楚,谁家有梨,谁家有柿,谁家有桃,谁家有石榴等都说得一丝不差。这些果子大部分还在青涩的时候就被顽童们吃光了。要是那家的果子还长在树上,而院门关得紧紧的,人们就会瞧不起他,说他太吝啬、太小气,这家在村上也不会有人缘,用村上的活说就是“老鳖裔”。由此看来,树是谁家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村上的风景,是孩子们的乐园,是乡亲们的一道菜,是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树的根是交织在一起的,犹如房顶上的吹烟,袅袅娜娜地缠绕在一起,在远处望去,你能分清是李家还是张家的?有人说,吹烟是故乡的根,我说树更是故乡的根。

大沟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夏日看大水,水消退后在沟里捉鱼摸虾。孩子们喜欢水,更喜欢两岸的树。那时岸边杂树丛生,如绿色的长龙蜿蜒而去。沟壁上的树根被冲刷出来,盘根错节地裸露着,如天然壁画,如天然软梯,更像挽起的一双双手臂强有力地护卫着岸边的泥土。我们一群小孩子常常攀援着这些树根从上面爬下来,再从沟底爬到岸上,往往返返,或捉迷藏,或打打闹闹,你追我赶,乐此不疲。然而1958年之后,树没有了,树根也没有了,沟岸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黄土。大雨过后,失去保护的土会一劈一劈地向下掉。你走在岸上要特别小心,说不定转瞬之间就会连土带人地垮下去。我家有两块自留地都在沟边,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就经常在沟边看到宽宽的裂缝。

我家住在村子的西头,那里原本是一片茂密的枣林,我家院子里就有五六棵枣树,小的碗口粗细,紧靠西山墙的那棵最粗,有人腰那样粗。那年为给父亲治病,这棵树也卖掉了。据说卖给一个生产队做了犁耙,也算死得其所。放树那天,我看到父亲的眼里噙着泪水。这树父亲本是要留着的,他说,这一棵结枣多,给孩子们留着,将来有个枣吃。但是买树的偏偏看中了这一棵。以前多次有人要买,父亲都没答应,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院里的其他枣树,本来个个枝繁叶茂,1958年小学实行“四集体”,10岁的我也要在学校吃住,为给学校对柴,今天砍一枝,明天砍一枝,几个月下来,几乎只剩下树干了。

院里院外有两株高大的黄楝树,院外的一棵给老奶做了棺材,院内的一棵在一个风雨交夹的晚上被大风吹倒,后来被投进了炼铁炉。

三爷家门口的坑边有一棵老枣树,像一个耆耆老人,弯着腰,谦卑地把整个身子探在水面上,与对面斜过来的老柳交臂攀谈。宛若一对老夫老妻,难舍难分,互为慰藉。小孩子常常爬上他的脊背,在上面逗乐,摘枣子吃。而他却总是乐呵呵的,轻轻地摇动着身子,似乎在说,孩子们,小心点,别掉到坑里去呀。然而在那个大炼钢铁的年代,这个永远焕发着童心的老人也未能幸免。

有人说只有绿树生长的地方,才会诞生美丽的家园。实际上,也正因为有了村庄,那些树才得以茁壮成长。自古以来,人们一代一代诠释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古训,心中升腾着希望的火苗!很难想象,没有树的村庄多么荒凉,多么。如果你是游子,当你在暮色中回到故乡,老远看到郁郁葱葱的一片,炊烟缭绕,飞鸟归林,你的怎能不豁然开朗、顿感温暖?如果你看到的是光秃秃的一片,灰黄的天底下散落着几幢房舍,你又是怎样的心情?

村中的树给了乡亲们太多的爱,给了小孩子们太多的,给了村庄无限生机。淳朴的乡风萦绕在树林中,萦绕在每一棵树上,无论它是大树还是小树,是灌木还是乔木。经过那次大劫难之后,故乡的绿色再难恢复。近日,听说要合并村镇,搞新农村建设,村庄要搬到几里外的山坡上去,如果这是真的,希望将来的村子在钢筋水泥森林中最好也要有树的森林。没有树的村庄会像碉堡一样的阴森和寒冷。城里人可以把乡村中的大树移栽过去,精得很呢!难道乡里人就傻吗?将来的新农村如果树木繁茂,走进村庄就走进了鸟语花香的天然氧吧,走进了硕果累累的农家乐园,那才是真正的新农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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