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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名家精选几篇

  美的存在与死亡
 
  张承志
 
  国王要他们屠杀人民。他们拒绝了残暴的国王,把杀死过食人鸟的宝刀,扔进了铁匠炉里。国王怒不可遏地扑过来,但是那宝刀在铁水中迅速销蚀,发出尖锐的声响,冒出青色的浓烟。转瞬间宝刀无影无踪,炉中只剩下汹涌的铁水。
 
  美女
 
  不少人听说过,有一个能歌善舞的美女,生逢乱世暴君,她以歌舞升平为耻,于是拒绝出演,闭门不出。
 
  开始人们都很敬佩她,即便陌生人闲谈之际,也对她赞不绝口。几个男女朋友簇拥着她,信誓旦旦。可是时间长了,先是众人对她显出淡忘。世间总不能少了丝竹宴乐;在时光的流失中,不知又起落了多少婉转的艳歌,不知又飘甩过多少舒展的长袖。人们继续被一个接一个的新人迷住,久而久之,没有谁还记得她了。
 
  她逐年衰老,褪尽了红颜。家人的话语中,有了忿忿的不平,也悄悄地有了埋怨。等她觉出忍让的不易后,她便离家索居,避开与亲戚们的来往。
 
  再过了些年,旧友们不再青春年少,一个个都被生计挟制。他们一旦务实世故,就感到与她相处的不自在。守身的她如遭谴责,旧友们躲着不愿和她见面。知音一旦失去,她的日子就真冷清了。
 
  她走到池畔,引颈看去,水中恍惚摇动着一个丑陋的老妇,头发脱落,满面锈斑,身材佝偻。她吓得失声叫起来,又马上掩口噤声。她环顾四围,没有人跟随。
 
  后来,就没有了她的音讯。
 
  军人
 
  不少人听说过,有一代军人,远古时是这里的人氏。可是来访者四顾太平,不闻战叫,只能听听艺人弹唱。
 
  史诗弹唱中说∶当敌人来掠夺古老的家乡,骁勇的军人们出征了。仗着祖传的宝刀,他们杀死了食人的恶鸟。他们一身血迹凯旋,母亲搂住他们痛哭。国王发给他们奖赏,艺人把他们编进史诗。
 
  可是终于有一天,国王要他们屠杀人民。他们拒绝了残暴的国王,把杀死过食人鸟的宝刀,扔进了铁匠炉里。国王怒不可遏地扑过来,但是那宝刀在铁水中迅速销蚀,发出尖锐的声响,冒出青色的浓烟。转瞬间宝刀无影无踪,炉中只剩下汹涌的铁水。
 
  史诗就在这里结束了。那些传说中的军人,他们究竟是被国王杀害了,还是被监禁至死,史诗里没有唱。随着时代更迭,连熟悉传说的人也少了。路上时而列队走过荷着武器的队伍,小孩子们也照样玩着打仗的游戏,虽然没有宝刀。
 
  不过,那里还使用铁匠打的锄头劳作。
 
  乞丐
 
  不少人听说过,有一种乞丐,他们一贫如洗沿街乞讨,却一丝也没有失落了气质。阳光里,迷路的鸟儿和狗只有他们喂食;寒夜里,倒卧街头的濒死老人只有他们递过一块毡片。接过一口干粮时,他们感激的是神;被暴风雪逼进角落时,他们埋怨的是运气。他们不去附和官府,不盘算哪怕一个糊口的营生;富人和老爷刚刚施舍过,就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
 
  在街头,我看见一个长髯的老者。他并不言语,只是唱歌。他的沙哑喉咙难言地迷人。路人掷下小钱后,不知为什么总是连忙逃走,他使人们不敢正视。时刻到了,他在熙攘的人群街心就地跪坐,若无旁人,竟自祈祷。人纷纷停步,不敢打搅,连汽车都开得缓慢--那时十字路口出现了罕见的气氛。
 
  等他起身,街路才恢复了忙碌,又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一个好奇的孩子紧跟着他,可是不知他要到哪儿去。人人都在路上奔走,只有他,蹒跚走着却是在奔向梦境。
 
  犍牛
 
  不少人听说过,有一头犍牛,它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抵挡着一群饿狼。牛圈里都是柔弱的乳牛和牛犊,房子里的人正在酣睡。它独自苦战,狼轮番向它扑来。它用一双断角挑穿了一只狼的肚子,黑臭的污血溅在地上。又是一只狼扑来,被它撞死在栅栏一旁。狼群仍在冲上来,它的力气渐渐耗尽了。
 
  第二天早晨,睡足的人心满意足地走出房子,突然看见-断角牛四腿斜斜地后蹬着,血迹斑斑的头颅古怪地死顶着墙。在牛头和墙之间,一只狼被两只断角牢牢地钉着,钉死在墙上。牛已经死了,但它的致命处并没有受伤。人看了好久才明白∶它是在极度的拼力、巨大的狂怒和再不回头的决意中,“挣”死的。
 
  白马
 
  不少人听说过,有一匹白马,它有纯白一色的皮毛,即使一身汗水,颜色依然如银似雪。
 
  后来它自然老了。马在长到十多岁以后,骨架就开始改变形状,再后来,马的骨架开始粗重宽低,呈出老马的形态。牧人们只要看见一个马影就能认出马来的本领,主要是根据马的骨架和毛色变化的规律。但是,这匹马却特殊:它一身的白颜色一直不褪。鬃纯白,蹄踏雪。内行的长者们常常欣赏地打量着它,啧啧称奇。
 
  终于一天,它的主人走了。它站在草地上,头低了下来。它不吃草,不饮水,垂下的头像是在嗅着草地的气味,一连几天。在草原,牲灵的殉情并不少见,人们有些沉默,但是没有惊奇。
 
  大概是在第三天,一个路过的牧人发现∶老白马的毛色变了!由于这个原因聚了不少观看的人。大家眼看着,在太阳不变的照射下,马儿身上的白颜色,却一刻刻愈来愈暗。傍晚时分,它轰然坍倒,伏卧在黯淡黝黑的草丛里。
 
  孔雀
 
  不少人听说过,有一类孔雀,由于造物的钟爱,它生得天生丽质,美羽如梦。它总是仔细地挑选宿地,因为它不能容忍树杈荆棘,生怕在熟睡时,不觉间会损坏了自己那金莹蓝亮的羽毛。
 
  而山野中,择木而栖谈何容易呢?往往是绕木三匝,无枝可依,只能潜伏荒草杂树之间,度过长夜。
 
  动物的唯美中,也许孔雀是最极端的例子。视美甚于生命的孔雀并不迁就。仅仅为了保护羽毛的完美,它选一株高些的枯木,立身其上,睁着双眼,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于人类是不可理喻的,于动物也是不可仿效的。尽管有痴情的雌鸟一同落下,在旁边依偎做伴,它仍然被如此的夜不能寐折磨,渐渐身心交瘁。黑暗里它有时孤独地开屏,默默地注视着混沌六合。然后勾过柔颈,梳理着背上的金碧、蓝绿的尾屏。据说那时的树林会幻变,在那种时刻有幸靠近一窥的人,能看见涂金镀银的梧桐森林。
 
  好诗
 
  不少人听说过,有一首藏之山野的好诗,它不肯出世。但是人们听说了它,代代追求,为了得到它不惜呕心沥血。有过一些诗人,由于苦心渴求,几几靠近了它。他们形同中毒,得句不合时尚,发想抵触众人。节祭集会时,他们不能与人唱和,同仁切磋时,他们不能与人答问。他们放浪空山旷野,独自吟诵久了,不觉又凄然落泪。因为他们心中明白∶自己并没有获得那首诗篇。
 
  有一个放羊的小孩,性情快活,喜欢大声唱歌。他的歌唱得非常动听,据说连羊群听着都会忘了吃草。放羊孩子听说了诗的故事,他被深深迷住了,每天都对着大山诉说祈求。他对着大山高声呐喊,群山回响着,声浪遥远又缥缈。他倾听着,捕捉着,想记住这空谷绝音。
 
  谣传凭空而起,外面传说山里某处埋着一个铁函,里面锁着那卷神诗。暴君也听说了,为要抢夺神诗,大兵进驻了山里。不用说,诗自然是不会这样出世的。暴君得不到神诗,就把放羊孩子杀掉,把村庄付之一炬。
 
  奇迹出现了。以后每逢大火点燃,群山就如同苏醒。在连山之巅,显示出一线炫目的光,同时从山腹向四方六合传出动静,送来一片天籁般的音响。
 
  人们说,它就是那首诗。
 
  ◎张承志,作家。著有中篇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长篇小说《金牧场》等。
 
  巷子里的阳光
 
  王克楠
 
  出了门,便是一条巷子,至少要拐过三道弯,拐过三条宽宽细细的巷子,就能拐到人流叮当的马路上。
 
  我很高兴有那三道弯,倘若没有三道弯,大街上的尘土就会毫无阻碍地逼入我的院子。巷子是一个漏斗型的死胡同,朝街的方向呈出开放的姿态,不熟悉的人从街上拐过几道弯,走到我的门口,鼻子碰到了墙壁,叹了口气,就无奈地回返了。
 
  看那些人无奈地返回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他们像一个个误入迷途的孩子,面红耳赤地跺跺脚:唉,怎么是条死胡同呢?
 
  我对他们的牢骚不满,这怎么算一条死胡同呢?我的院子虽小,也能容纳八方来客,你们咋就不到我的院里小坐一会儿,喝一杯淡茶或对弈一局呢?
 
  我站在巷口,最喜欢看的,还是闪耀在巷子里的阳光。阳光很好,阳光不唉声叹气,它从早晨露头,到晚上收尾,都不露声色,它真的是一位藏在云外的哲人。
 
  早晨的阳光是橘红色的,它比巷子里的懒人起得早。它像画家手中的画笔,横一笔竖一笔,紧一笔慢一笔,就把小巷子画滋润了,画温热了。懒人们就会说:你看看,太阳都晒热屁股了,咱也别压床了。
 
  巷子里有几棵树,树干茁壮,树头蓬勃。夏天的午后,树下常有几个退休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闲侃。就是这棵树支撑着阳光的舞蹈。阳光穿过蓬松的树头映在地上、墙上,地上和墙上就成了阳光的“舞台”。风是导演,把树叶儿吹得越厉害,阳光舞蹈的姿势就越激烈,猛烈或温柔,皆是一种自在的景致。
 
  中午的阳光白晃晃地把人的头皮晒得煞痛。因而,中午巷子里少有人走动。大家坐在家中饮茶,或睡午觉。心里想:就让太阳发泄一会儿吧,它也有委屈焦躁的时候,过一阵子就好啦。
 
  果不其然一过下午2点,太阳就似做错事的孩子羞答起来,它把阳光一缕又一缕轻轻地投进小巷,投在人们的头顶上,非常轻,恐怕在人们头顶上砸出包。人们便走出院子,走到树荫打毛衣、聊天,或把有毛病的自行车倒扣在巷子里,没完没了地修。
 
  傍晚的阳光一片深红。它把整条巷子都映得红彤彤的,大家该洗菜的去洗菜,该洗衣的去洗衣,巷口的棋摊上,依然是那些七嘴八舌爱支招儿的人,但大家都已感到了太阳的惜别。
 
  病人躺在床上,看着颤颤巍巍的阳光,心想,就要走了,如果用碗能扣上一碗阳光,躺在床上就永远放着这只碗。
 
  老人们喜欢坐在巷子的墙根下晒“老爷儿”。他们的山羊胡子稀稀疏疏,但脸色红润。此时他们的话闸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向老伙计们眉飞色舞地讲着老故事,阳光暖乎乎地投在他们的脸上,虽然他们讲的故事今天和昨天相似。
 
  重复又有什么?人生不就是许多似曾相识的事情不断在重复吗?不是他重复你,就是你重复他;不是历史重复现实,就是现实重复历史。阳光也是重复的,以相同的节奏和色调度过每一天。
 
  我很为那些误进巷子而返的人惋惜,他们至少可以在小巷子驻足一会儿,看看那意味无穷的阳光呵。
 
  请君试问东流水
 
  李元洛
 
  人生天地之间,有大漂泊与小漂泊,而“漂泊”本来从水,小漂泊和水结下的更是不解之缘。
 
  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人本来就如一叶浮萍。李白早就说过“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他将天地比喻为万物当然也包括人在内的临时旅舍,实际上是指生命短暂的人,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中有如一次漂泊,此为“大漂泊”。而“小漂泊”呢?今日之人一生尚且迁流升沉不定,何况是命运更难自己握在掌中的古人?去边塞征战,赴都会赶考,官宦迁徙,游贾四方,战争离乱,虽然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但众生仍然不免自觉或被迫四处漂泊。加之古代的交通与通讯原始落后,既无汽车的四轮或火车的千轮飞转,也无现代的超音速飞机一鸟绝云,出门在外靠的是李贺的“蹇驴”,顶多是李白的“五花马”,再不然就是张继的载满夜半钟声的“客船”。古代传说中虽然已有“顺风耳”“千里眼”的想像,但电报电传与可视电话电子邮件这些现代科技,古人远远无缘和现代人一起“有福同享”。本来就漂泊无定,加之音讯不通,后会不是有期而是难期,众生的乡愁与忧思就愈加绵长,而那种不知归宿无所凭依的悲凉与悲怆之感,也就愈加深重。
 
  漂泊的旅人,在《诗经》中就可以看到他们最早的身影,在先是大发展后是大动乱的唐代,也不知诞生过多少羁旅行役的诗章,何况是开国一度繁荣后来又偏安江南的宋代?宋代写漂泊生涯的词,大多表现了中国人和中国诗人那种根深蒂固的乡愁,那种偏于地理与亲情的对故乡的怀想。例如柳永,在宋词人之中,他是萍踪浪迹最多的一位,也是写乡愁最多的作者。他先世河东,后来南迁定居于崇安(今属福建),青年时期活动于汴京,复又浪游江南各地,便利淮岸楚乡。其中他回过福建故里,在《题中峰寺》诗中有“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之句,对故乡一往情深。他有一首《八声甘州》,苏轼极为欣赏,认为其中佳句“不减唐人高处”: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远,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这位最善于表现游子情怀的词人,在《八声甘州》这首名作中抒写他的旅人望远之怀,客子思乡之念,行役羁旅之愁,登高临远之思,就是以秋日黄昏的长江为背景,从头至尾,长江的波浪拍痛了他的乡愁也拍湿了他的诗行。
 
  南宋末年的蒋捷是一位颇具创造性的诗人,他写于南宋灭亡之后的《虞美人·听雨》,自是千古传唱的于个人于时代都是丰碑式的作品,他的《一剪梅·舟过吴江》呢?写水与漂泊,写漂泊与离愁,也是青钱万选之作: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是江苏宜兴人,家在太湖之西岸,而吴江则是太湖东岸的吴江县。词人在东飘西泊的旅途中,船过吴江,又逢春雨,他自然怀念他在不远的家乡,和家中亲情的温馨,并发出年华似水有家难归的人生慨叹。“红”与“绿”本是形容词,在这里被创造翻新,让它们兼职打工成为动词,照亮照花了历代读者的眼睛。其中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许是从李煜的“樱桃落尽春归去”点化而来,但贵为帝王才子的李煜,也会要承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漂泊,大约也是诗歌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在当代,海峡彼岸认同大陆尊重民族文化如割不断的脐带的众生,远在他乡异域海角天涯的炎黄子孙,他们的灵魂深处,大都不免有一种沉重的漂泊之感,他们常常在海风中西风里回首他们血脉相连的故国,所以余光中早年曾有名诗《乡愁》与《乡愁四韵》,与江水和海水相关。最近他在《母亲与外遇》一文中,又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而“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他做大陆,壮士登高叫他做九州,英雄落难叫他做江湖”。而另一位台湾名诗人洛夫呢?他当年就曾借李白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在《床前明月光》一诗中,他就说“不是霜啊/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只要一壶金门高粱/一小碟豆子/李白便把自己横在水上/让心事/从此渡去”。当代台湾优秀诗人所写的漂泊之感,许多都与“水”相连,而且大都能从唐诗宋词中找到他们的渊源与血缘,犹如一株花开千年的老树,新花虽然已不是旧花,但植物学家仍可以为新花寻根问祖。
 
  (节选自《书屋》)
 
  井冈杜鹃红
 
  刘华
 
  ⑴“1929年,第三次反围剿期间,井冈山青年林同生告别心上人吴月娥,参加了红军。临行前,二人相约,来年相会在杜鹃花盛开的时候。”
 
  ⑵我来了,我已经收到了你的邀约,柔情似水的江南,留不住我茫然的脚步,林中飘荡的倩影,就像我落寞的心灵。我匆匆前行,为了采摘一片绿盈盈的清静,我寻寻觅觅,为了追回那个红艳艳的花期。
 
  ⑶就这样走,一直走进山的深处、云的深处、春的深处,一直走到林的边缘、崖的边缘、梦的边缘。路在崖边断了,花却在崖下红了。
 
  ⑷就这么悄然地绽开。一枝枝、一簇簇,伫立在村舍边、山溪畔,是娇羞的,也是热切的,拨开潇潇春雨,撩起蒙蒙晨雾,翘望着春的来路;一团团、一片片,是娴静的,也是野性的,往泉声里躲,往林深处藏,却是藏不住的春色满山流淌。
 
  ⑸我涉过溪洞寻找你的踪迹,我真切地听到你的山歌了,那妙龄的山歌唱得瀑在奔泻、云在翻卷、花在怒放。我攀上山岩仰望你的容颜,我清晰地看到你的眉目了,那青春的笑颜映得瀑生虹影,云若霞飞,花作浪涌。
 
  ⑹我来了,沿着当年你走过的路。你还在守望着山路,约会着花期吗?
 
  ⑺ “杜鹃花还没有开,林同生已经牺牲在了八面山。当年春天,昊月娥也遭抓捕,敌人逼她带路,吴月娥将计就计,将敌人引上了悬崖。”
 
  ⑻密密匝匝的鹃林,绵延十里的花廊,随着带雨的山风且歌且舞,伴着嶙峋的怪石同吟同唱。
 
  ⑼我看到你了,你就是在这里被捕的吗?我看到你了,你就是这样穿过蓄势待发的花山,把敌人带上断魂的悬崖?你就是这样以花一样的生命,制成了箭一般的武器?
 
  ⑽你要走了吗?你已经不记得相约花期的诺言了吗?你要走了吗?你难道不珍惜合苞待放的花季吗?你一定要去吗?
 
  ⑾我目送你走向深邃。深深的荆丛、深深的林瘴、深深的险境。你看到了吗?十里杜鹃林为你轰然点燃,燃得蓬蓬勃勃,燃得汪洋恣肆。我目送你走向崇高。高高的峰峦,高高的林梢,高高的悬崖。你听到了吗?在你的脚下,猎猎飘扬的红,交织在一起,织成彩练,织成灿烂的花季。你一定要去吗?
 
  ⑿ “趁敌不备,吴月娥拖住敌军官跳下了深渊。第二年,井冈山上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人们传说,那是吴月娥姑娘的鲜血染成的,所以,叫它‘井冈杜鹃’。”
 
  ⒀你纵身跃下,比瀑更果敢,比鹰更刚烈,比云更飘逸。你的秀发栖在绝壁,长成了迎客松;你的声音洒在谷底,长成了井冈兰;你飞溅的青春,落在山脊是杜鹃树,落在山下是映山红。
 
  ⒁我记得,你曾深情凝望。我想,你是在向鹃林中的古松致意。那些多姿的古松,是威武挺立的战士,是凌空长嘶的骏马,是昂首探海的蛟龙。它们是杜鹃眼里的英雄吗?它们是杜鹃心中的怀念吗?千般缱绻万种风情,令你感动,令你留恋,而你义无反顾。
 
  ⒂我记得,你曾回眸一笑。我想,你是看见我了,那笑意照耀了漫长的岁月。含着露、含着情、含着晶莹的心事,偎着春光、偎着井冈、偎着不败的花季。灿烂而温存、多情且奔放,年年岁岁,以浓墨重彩,把生命的热情抒发得如此浪漫动人;执著而坚韧、自信且骄傲,岁岁年年,以脉脉深情,把红色的传说演绎得如此扣人心弦。
 
  ⒃一树树的花团锦簇,一树树的火一样的人生。路在脚下红了,花在路上伸展。花与路形影不离,路与花魂牵梦系,饱经风霜却无怨无悔,岁月无痕却烂漫无涯。一生就为了这一次盛开。开放,便无私地袒露出全部的美丽,即使搂抱着岩石的虬根也春情漾动,即使是一柄柄花蕊也春意盎然。
 
  ⒄在梦的边缘,我踏花归去。你掠过林间,俏立枝头。花在心里昂首,心在花中绽蕊,有许多的秘密被花映红了,有许多的心愿被花催醒了。短暂的花事,竟是这样的壮观。从三月到五月,从早春到初夏,从昨天到今天,从丘陵到峭岩,从山野到庭院,从自然到心灵,五彩缤纷的繁花,把次第到来的花期连缀成一个完整的春天。
 
  ⒅灿烂的花季,竟是这样的漫长。漫长得像一次精神游历,走过花的季节,走过花的世纪。
 
  夜宿乌镇 朱希和
 
  我是在谷雨之后走进乌镇的。别克车飓风般地盘旋在长三角的杭嘉湖膏腴之地,高速公路两边的青山绿树烟湖和江南名邑都在身后淡远,恰似那远逝的江南。都市的繁华早已厌倦,我的目的地是心仪已久的乌镇--那个目前还相对原始古朴的江南水镇,那个孕育了茅盾、老通宝和春蚕的小镇。
 
  进入乌镇东栅区正是黄昏时分,夕阳下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曲巷深弄,枕河人家,立刻给我一种江南水乡风韵的惊喜。眼见得“逢源双桥”下的明清建筑“屋檐相连、沿河而居”,过街砖拱洞横跨其间,精致的石拱桥、河埠头随处可见,老屋梁、柱、门、窗上的木雕和石雕工艺精湛,当地居民仍住在这些老房子里。不错,仿佛还有一点茅公笔下老通宝养蚕的味道。最迷人的是那高高的屋檐,黑黑的窗棂,长长的青石路,窄窄的街衢,幽幽的水巷,瘦瘦的乌篷船……在石板桥上踱了几个来回,夕阳不经意间便滑落下去,倏然暮云四合,那一种幽暗我无从表达。从别克车上下来,我的心情是明亮的,我去过无数江南小镇,同里、周庄、西塘、南浔,无非是狭窄的老街,风情的茶楼,有点大同小异,而乌镇是不一样的,那就是它的幽暗,幽暗才是乌镇的底色,不仅是幽暗,而且是古朴的幽暗,这就是乌镇,宠辱不惊的乌镇,大气的乌镇。同行的契友、《未名文艺》主编姜兴云说,据传乌镇其名源于那位叫乌赞的将军,他以自己的生命庇护了小镇,一座早已毁弃的寺庙曾经供奉过这个传说中的唐朝英雄,乌将军的亡灵化成银杏树,成为小镇唯一存活了上千年的精灵,而且被称为“三乌文化”的乌蓬船、乌毡帽、乌干菜并不独属鲁迅故乡绍兴,这里也有呵!我觉得乌即黑色,于是大发思古之想:它的黑色一定来自远古的黑夜,夜深时更夫敲过最后一巡梆子,所有灯烛的泛光都阒然消失,那是比任何黑暗都更深的乌黑。此刻,当归人侧耳谛听时,若既无城镇的人声喧闹,也无乡村惯有的虫鸣、蛙叫和人声,没有任何活物的声息,甚至小溪都终止了呼吸,这才是最黑暗最可怖的一种,它将文化人推向了巨大的文化恐惧,揭示了乌镇乃至整个江南死亡的本质。我推想时间走到乌镇这个地方或许忽然不想走了,它任性地驻留在双桥上看风景去了,而凡夫俗子的人生呢,也在艰难与幽暗之中次第展开。
 
  乌镇,无处不在的幽暗啊!潭家湾遗址印证,大约7000年前,乌镇最早的先民就存活在这块地土上了。就在小镇住下吧,那个叫广业的酒店条件并不好房价却不菲,茅公成了财神爷。晚饭后我与姜君又去夜游,这样的暗夜,是乌镇最富于诗意的时刻,朦胧之中,走在小河边,深巷里,深吸一口,都会闻到一缕南梁昭明太子读书的幽暗气息;若再转悠到蚕室、缫丝间或传统的印染作坊,你又会与幽暗不期而遇--蓝印花布垂天而下,遮蔽了明丽的阳光,在蓝色的幽暗之下,你的心也变得幽蓝了。少年太子早已死去,变得尸骨无存,但他精心编纂的《昭明文选》却依旧存活下来,被小镇之外普天下的无数读书人视为瑰宝。那个生于斯地名叫沈雁冰的文人,当然也像昭明太子一样无数次走过小镇,他看见了运载蚕丝、棉布的木船以及林家铺子里楚楚动人的女孩,还有子夜里散发的腐朽气味,然后,他也毫无例外地消失在岁月的迷雾里,他的那幢用《子夜》稿费修葺的故居,成为游客们窥视并指手画脚评说功过的景点。暗夜里不太明亮的灯光勾勒出木屋和石桥的轮廓,那些明清建筑在新雨后仿佛是被洗净了的器物,它们的细节被微光放大后点燃,甚至那些青瓦、斗拱、雕饰、木纹和窗页的转轴,都在蜿蜒的明暗中悄然显现,而在那些复杂的阴影背后,是像雾气一样弥漫在古镇,向过往的岁月无限延伸,仿佛都在暗溢出一种情致,一种氛围。
 
  在暗夜里看沿河泛舟,是西栅最迷人的景象。船橹的咿呀声,混合着水被划动的声响,构成了声音细小的社戏。小船穿越被泛光灯照亮的窄街、游廊、高低错落的屋檐和高高挑起的窗扉、空荡的露台、爬满青苔的石阶、深入水底的石柱等等,犹如穿越制作精美的电影布景。西栅没有酒肆的喧闹,也没有歌女的低吟浅唱以及琵琶和小鼓发出的乐声,只有岁月嬗递时偶有的时尚之声轻盈地飘荡在水面上,犹如来自水底的历史回声,智慧的传承伴随着脉脉书香,在这里展现出一幅迷人的画卷和一种与生俱来的美丽。一个曾经令我深深心仪的男子儒雅、雍容地站在桥上对我说:“不管人事如何变迁,乌镇永远是乌镇,在这江南水乡最美的一隅,那么温润,犹如黄昏里的一帘幽梦,晨光中一支摇曳的玫瑰。”
 
  躺在酒店的床上,身心俱疲的我很快就醉入了梦乡。夜梦里,我于烟雨濛濛中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小路,寻找那江南二胡的一抹忧伤。与其说是寻找二胡的一抹忧伤,还不如说是寻找江南文化的残梦。我依稀记得青砖粉墙中藏着太多的香艳故事,那是历史的沉积,文化的底蕴。我忽然想起了唐朝皇甫松的两阕《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语驿边桥。”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你看,江头暮雨,画船闻歌,诗人梦中又回到了蚕老梅熟时的江南,仿佛又于静谧的雨夜听到船上的竹笛声和驿边的人语声,语语带六朝烟水汽,教人如何不断肠!忽又觉得天上飘起了细雨,我撑起一柄油纸伞,倘佯在杏花春雨的小巷,却始终未寻见那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我这才明白,江南文化变得虚无破碎,古典的、文化的江南正在消逝。我不仅是惆怅,更多的是伤感。我始终认为,既然我们的历史曾因江南文化而绽放光彩,江南文化就不应走向寂寥雨巷的尽头,这份光彩不应褪色,更不应湮灭。
 
  借阿炳二胡的一抹忧伤寻回失落的梦吧,这是我对拯救江南文化深深的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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