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垄纵横的黑土地不停地吻触我的脚掌,鞋子已被扔在遥远处,脚趾间不时有细细的土粒欢快地跳出来,一如那些深藏的过往,在某个瞬间在心底涌动,哪怕只是点点滴滴,也会漾起无边的眷恋。
这是三十年后的一个五月,重回故土的怀抱,迎着长长的风。庄稼们刚刚探出头,一片欣然的绿。迎着苗秧们舞蹈的方向,我看见风儿穿过无垠的旷野,掠过高高的白杨林,抚过河水的微笑,然后,将我这个游子轻轻地拥抱。它把我的泪痕淡去,衔着我轻盈的思绪,飞向这片土地的辽远。
在这片曾经成长的土地上,遗落的那些往事,此刻纷纷破土而出,生长成郁郁葱葱的回忆。那时第一次在风里受了伤,贪恋无穷的雪趣,让双手在北风里不停地掬起一捧捧的洁白。回去后手便红肿,如快过年时的馒头。村里曾经有一个孤独的老人,每到冬天,他都会在野外冻结了形状的河边,向着远方凝望。他干枯的双手就裸露在冰天雪地里,上面布满了裂纹。冬天的风是锋利的,它刻下了那么多的印痕,任时光也抚平不尽。
老宅的南边,是一大片菜园。夏天的时候,果红蔬绿,便将风儿氤氲得清香四溢。依然是冬天的风,只是它轻巧地转了两个方向,便走过了春的明媚,同火热的太阳一同挂在檐角。喜欢长长的夜里,敞开着窗,每一阵清风的涌入,都会带来不同的感受。或是远处草甸上起伏的蛙鸣,或是院落墙角蟋蟀幽长如诉的琴声,偶尔几声鸡鸭熟眠时的梦呓,梦便悄悄缠绕,在草房的怀里。
清晨的菜园里,是母亲的身影,年轻得像那些正攀爬的蔓,黑发在风中飘舞,掩映在那片深红浅绿之间。当炊烟散尽,村庄便寂寥起来,只有风儿伴着无事的儿童在土路上蹒跚。而田地里则一片热闹,累了的时候,爷爷会站在地头的树下,衔着长长的烟袋,脸上条条的皱纹就像眼前的田垄,盛满着汗水,连风儿也在其中驻足。真不知在爷爷的皱纹里,走过了多少回东南西北风。
想起秋天的时候,和爷爷去野甸上打草,挥舞长长的钐刀,高高的茂草在风中起伏,将远处的天空割划得支离破碎。那些都是苫房草,金色的茎被两季的风把握得极细,中空的茎里,似乎还残留着风儿的味道。闲暇的时候,爷爷便去割一些柔软的草,坐在窝棚边上编草鞋。通常是在黄昏时分,他的烟袋燃红了天上的云,粗糙的双手灵巧地翻动,那些草儿便听话地改变着模样。我常穿着爷爷编的草鞋奔跑在黑土地上,暖暖中透着凉意,仿佛把清风把斜阳都编了进去。
有一年夏天,那个下午天空便昏黄起来,然后龙卷风就来了,看着草房的顶盖被掀走,我们惊恐地缩在墙角。是爷爷一直在护着我们,他看向头顶的那一方天空,脸上依然有着笑容,给我们讲龙卷风的形成。那个情景深印在心底,爷爷已故去多年,回想起来,那么多年的风来风往,吹浊了他的眼睛,却吹不散脸上的笑容。再大的风也吹不散笑容,爷爷从不会讲生活的道理,可是,他在风里的身影,却是我永远的力量来源。
当年离开故乡的时候,我十四岁,坐在敞蓬的车后,东风猛烈,吹出了满眼的泪。看着飘摇远去的村庄,记忆中的风儿依然挂在老宅的檐角,依然缠绕在南园杏树的粉红里,是哪一缕风儿来我为送行?车驶过村外的旷野,想起在这大地之上,在浩荡的风里,我曾跌倒过多少次,然后慢慢地长大。这一切行将远去,在那河边不远处,长眠着我的爷爷。从此,只有风儿陪伴着你了,我孤独的亲人。
从此一直辗辗转转,离那片土地越来越远,在他乡的风中如飘蓬,常常感受路过每一丝风,想从中闻到故土的味道。奔波劳碌之余,便去城郊的河边,望向故乡的方向。故乡的河流在百转千回之后,是否改道他乡。忽然想起当年村里的那个孤独老人,他在寒风里在凝固的河边遥遥而望,也应该是一种相似的心绪。风从故乡来,带着泥土的气味,让一颗无依的心总是涨潮。
而沧桑的三十年后,我重又站在熟悉的风中,满目依然是过去的种种,只是那些人儿,却已经陌生。三十年的光阴漫漶,有多少人苍老在风里,又有多少人长大在风里。风儿依然吹着,吹变了一茬茬的容颜,又有太多的人如蒲公英般,随风远去,在别处生根。也许蒲公英世世代代在寻找着故乡,如那些白了头的愿望,在风中流浪。
这大地上的风,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都轮回着我不变的思念。它让河流沉睡,又让河流在轻抚中醒来;它吹老了岁月深处的那些容颜,就像吹黄了那一茬茬的庄稼,只是,它能唤醒又一年的葱茏,却再也唤不醒沉睡在大地里的人们。爷爷的坟前已是草色青青,却再也没有一双手将那些草儿和着风儿编成轻便地鞋子。
老宅的南园依然,那株杏树更为粗壮,枝桠间已渐渐地透出粉意。就要绽放了,那一树的等待,除了风中的我,没人知道那些花儿年年为谁开放。母亲也垂垂老矣,风儿掠过我的年华,也掠过了她的苍老。南园里,再也不会有那个年轻的身影。
斜阳行将涂抹温暖的大地,风儿轻轻地停在眉梢心上。我不愿离去,我愿意在这大地上老去,愿意让大地上的风洗白我的发。可是,脚步却如风般不肯停驻,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脸上的笑容不曾苍老,那么,岁月永远多情,一如风儿的年年流淌。
想起儿时冻伤的手,那时从不曾想过,多年以后,在千里外的一个冬天,许久不曾冻过的手,竟再次被风吹肿。无眠的夜里,那份攒刺般的感受,立刻疼醒了所有的岁月。
【场院是村庄的海】
当西风吹黄了大地,场院便成了庄稼的相会之所,整整两个季节,不同的庄稼驻守在自己的田里,遥相凝望,而此刻,它们杂然垛在空地上,交流着各自的清香。人来车往,马嘶牛吼,人们的脸上全是笑意,此刻的场院,是聚集着所有快乐的海洋。
终于,等不及的庄稼被齐整整地召到场院中间,躺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兴奋的碌碡在牛马的带领下,开始了一圈一圈的旅程,发出一路咯吱咯吱的欢叫。欢快的谷粒随着碌碡的脚步,从穗子里跳出来,在阳光下露出黄澄澄的笑脸。鸟雀们约好齐来,纷纷落在谷垛上,去啄食那一颗颗的饱满。场院的秋天是沸腾的,经过一年的等待,它盼来了自己的盛宴。
当劳作了半个秋天的碌碡安静下来,场院也恢复了宁静,那些残余的枯叶在渐冷的风中翻舞。鸟雀仍在,寻觅空地上遗落的粮食。碌碡们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场院周围,身上的谷香麦香一冬都不会消散。它们仿佛酒足的醉汉,惬意地席地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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