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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1(2)

愀然不乐的汪大,准确称呼应该叫汪某氏,大集体退休女工。男人在家门口支起一个补鞋、换跟、钉掌的小本生意,街头老老少少都直呼其汪皮匠。每次路过家门,不是见她近乎军官坐姿,裆间双手紧攥笔挺杵着拐杖,就是马架上昏昏欲睡,或者紧绷着脸独自倚墙坐葡萄架下,观望过往行人、自行车、架架车、马、牛拉车。很偶尔,三几位太婆坐一起,边做手工,边说说笑笑絮叨家常。

而命运多舛的郑大则什么都操心,什么都亲历亲为,难得一天不上火。家里一老一小就是俩先人,牵上不走打着倒退,根本就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混世魔王。特别是那只忘恩负义的小牛魔王!她恨死了他!用她的话说,早晓得懒逑得管他,一泡屎一泡尿的拉扯,暑九严冬为给它搅玉米面,不知摔过几千次筋斗!不,不,不,哪里才止几千次!都是报应啊!自作孽啊!很可能自己瞎眼就与这头牛魔王脱不了干系。尽管在抱养之前她早已失明,但那也绝对也脱不了他的干系。

冥冥之中上天就安排了他来克她,注定了她的命运当中,当她人到中年的时候,必然就会遇上这个砍脑壳的丧门星!

就该等他***变牛,变马。大脑壳,你见过哪家的牛它自己又变作了人?如果不是她含辛茹苦养育再造的郑大,你可能活蹦乱跳到今天?

大头出生的时候,据说脑袋占据了身体一半比例,而且圆圆的大脑袋上,分明就留有牛角的痕迹。要不他妈老汉儿怎么可能舍得拿他送人?肯定觉察到了他将来注定就是一个泼天大祸的灾星!烫手山芋!她郑大就不该心子一软稀里糊涂上这哈当,受人算计!

唉,我真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悲伤一个扛!我真是心太软,心太软……

每年春节,儿子毛毛会体贴入微牵上汪大娘到家里来过年。体态臃肿的汪大犯哮喘,矮胖的身体让一双老腿难以负荷。出门一只手拄拐杖,另一只手腕挎个黑色人造格手提包,到家来不过四里路,走走停停得耗上半小时以上。孝顺的毛毛总是蜗行牛步,随她的蹒跚而蹒跚,牵上她,边陪说话,边一步一回头,三步一落脚。

后来很多年才闹明白,汪大是九眼桥婆抱的孙女,和笑口常开的田大一辈。匪夷所思的逻辑,把比父亲大至少三十岁的汪大抱为孙女,而按年龄足足小一辈的父亲却成了儿子。

除了春节,即使街头街尾,郑大也很少到家里来,约摸是眼睛不便的缘故。大脑壳的耐心很明显要逊色毛毛一大截,而且他多数是牵拐杖,并不是毛毛般紧紧攥着膀子。

几位大一致认同父母的德行,勤勉、孝顺、吃苦耐劳。说起默默无闻的父亲她们从无闲话,褒扬有加,提起少言寡语真刀真枪敢于拼命的母亲她们羡慕、感慨、赞赏有加。

父亲在致民路省客车厂上班,每天中午休息时间,会急火火骑上自行车,赶到婆婆爷爷家里,抓紧一个多小时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尽管从八岁抱为养子之后,父亲常常会因为没有从府河里捞够每天一背的木材,而不得恭行天罚小受大走,甚至餐风饮露食不果腹,但父亲却从来不会因为旧事而开罪他们,更不会在晚辈面前对旧事说长道短。隐恶扬善,毕恭毕敬就是父亲对俩老的养育回报。

失明的郑大满头银发,口齿伶俐,精神矍烁,烟不离口。随时眉头紧锁,一辈子也没见她舒展开几次。大声教训完大脑壳,再捏上拐杖指指点点,咚咚咚戳在地板,气急败坏数落“父之过”五哥的种种不力。这两爷子在她的生活里,就没有一天让人省过心!就是玉皇大帝派下凡来,专门给老娘作对的!

我的天啊!也不知上辈子作的什么孽!和你两个混世魔王一个锅里舀稀饭吃!下辈子再遇上你俩,老娘退回去,重新投生!

大脑壳即使长成人,脑袋依然与身体不成比例,但对郑大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偶尔也犯犯小浑,一个人躲后院一只角落里,头顶一团杂草,眼眶红红的,掰着腕子自己和自己较劲,嘟嘟囔囔一个字也整不明白。过去挑潲水的时候,见他好些次边舞锅铲,边愁眉不展嘀嘀咕咕,磕磕碰碰火炉边来回蹿,口水沫子往锅里下饺子。

同样抱养来的儿子五哥则不然,沙河堡大集体剪刀厂领退休工资的他自得其乐,图个省心,唯一爱好大沙河扳鱼。只要没事一准会扛上大大一铺筝(三根长竹竿绷的渔网)到那里去。或者提个小水桶到河边打沙虫子。随他去过几次,从未见过大的收获,甚至还不及雨天某到小沟里的战果,但也从无空手而归的时候,即使泥鳅、螃蟹、虾米也弄它几只回去。

通常郑大教训人的时候,五哥一个样子,神情冷漠,与己无关。叼上叶子烟根竹椅上一声不吭,边大声吧嗒,边随红红烟头闪烁从扁扁的嘴角许许向外喷射烟雾,直到他整个人也笼罩进了刺鼻的烟气中。

郑大也掏出颗纸烟,只是,七窍生烟的她,不知连着靠在腿上的拐杖得哆嗦上好久,才能划燃望江牌小方盒里最后几根之一的火柴。

精明的五哥他懂的,乖剌的氛围中,即使五爷也至多只能对准墙角挤眉弄眼使使五弟的小脾性。否则就极有可能大难临头陪上他大头儿子一道被扫地出门!深谙个中的五哥他会为你一个没有一丝一毫血缘瓜葛的大脑壳赔上老命?也许这正是他眼不见心不烦作壁上观的中庸之道。

瘦骨嶙峋五哥的年龄从外貌上不确定,瘪成凹面的脸颊和空壳葵瓜子没什么两样,高高耸起的喉头在皮包的锁骨窝上下滑动,每吞一口叶子烟就会上下滑动几次。窄窄的颧骨高高凸起,数不清的抬头纹,深邃的眼窝里一双雪亮的小眼睛炯炯有神。他几乎不和人搭话,即使过年过节皆大欢喜的日子里,坐家里酒桌上,也很难有闻过他的见地,甚至我都不太记得清他的嗓音。长年蓝布衣衫、工作服,偶有补丁。一年四季头上扣顶蓝色鸭舌帽,就从未有见过免冠他的本来面目。

父亲休息的时候,偶尔会带上我们到她家做客,无外乎一种循规蹈矩的拜访。和父亲交谈时的郑大娘态度谦和,话语诚恳,娓娓而谈,眉宇间流露出喜悦的神态,跳跃的眼皮使得眼白急剧闪烁,感觉随时就快睁开了来的样子。让人才闹明白,原来其实她还是会笑的。

小学五年级,每天晚上到她家挑潲水,借着夜色掩护加急行军赶往她家,再借着行道树的遮挡躲开路人健步如飞。老远瞅见熟人赶紧改道,狭路相逢,慌不择路间就近蹿小巷子,哪怕反起又跑回大脑壳家。哪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准商品粮班长,晚上七八点钟了不在家里凿壁借光悬梁刺股,还在外面挑啊挑,飘啊飘,飚啊飚?全生产大队看来也就独此一家。

中学快毕业那年,家里经营起三六九饭店,不再养猪,以后的诸多变故不得而知。只是任何时候在街头再遇上大脑壳的时候,总是类似斜视老远就冲你又蹦又跳,

“舅舅,舅舅!”

最初从似有似无的眼神里不以为然,一走了之,以为他嚷嚷他哪位亲舅舅。

气喘吁吁紧追上你,

“舅舅,喊那么久,咋不答应我?”

才知道其实他招呼的就是你。

那以后老远瞅见你便大呼小叫,只要没回应就一直,

“舅舅,舅舅!”

不随心愿誓不罢休。

我一乳臭未除毛头小伙儿怎么稀里糊涂间蓦的就荣膺人舅,而且还是大自己十来岁认影迷头他的娘舅?况且他娘老子是谁我真真一头雾水!

每次大老远看见他,或者感知到苗头,赶紧紧急制动,原地调头,快马加鞭,儿,驾!生怕众目睽睽下一直大声嚷嚷舅舅,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真让人犯难!

再说洒家只不过才二十几,怎么越听越像几十二!以后真到了风花雪月的时候,又该如何才能摘得清,舅舅到底与罗曼提克牵不牵扯得上情感纠葛这一个非常严肃的品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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