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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边的杨树[第二章]

关于人世间的祸福,两千多年前老子就提出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样的哲学辩证关系。祸福之间的相互转化,然而在我们的现实中,又有多少人能够自主地控制呢?

阿文去青海察尔汗盐湖的路途中,在火车上颠簸了到将近天黑才到达省城兰州,他从火车过道里站起来的时候头里感到一阵眩晕,扭过头望望车窗外,街灯像繁星似的点缀着漆黑的夜晚。霎时,他饥饿的感觉和身体上的疲乏都消失地无影无踪了,他第一次看见街灯,简直跟他小时候梦见的是一样的,在黑夜里是那么璀璨,那么迷人。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面的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城市的灯火,那张清瘦的脸上时而泛出丝丝微笑……

列车一声嘶鸣,放慢速度进入了兰州火车站。阿文踉踉跄跄背着铺盖卷儿下了火车,他看见火车站的人多的像候鸟迁徙一般,来来往往,感受到的只是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匆忙和混乱。而此刻他的心也成了一条麻绳,似乎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拧,越来越攥紧。

走了一会儿,有人提议去火车站旁边的牛肉面馆吃饭。阿文急忙开口,话语急促中夹杂着些结巴,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阵,“我不想吃……饱着呢!你们的铺盖都放在一搭里(西北方言,一起),我帮你们照看,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那几个同村人便说说笑笑,议论纷纷地出了车站,径直向牛肉面馆走去了。

阿文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牛肉面一大碗一元两角钱,可他几十块钱的路费全是向好心的村支书陈东山家里借的,多余的连一分钱也没有了。

过了两个小时,阿文换乘上了到青海的火车,饥肠辘辘地挨了一个晚上,他不清楚黑夜里的一分一秒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妻子妤花,一想到她,他的精神就能立刻振作起来。

到达察尔汗盐湖时,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刚刚探出头来,金色的阳光洒满了盐湖湖面,与湛蓝的天空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那种纯粹的美如同是油画家用颜料认真调和出来的,让人神往和心醉。在这里,盐资源位于全国第一,只要揭开几公分厚的盐盖,就可以在下面直接打捞天然的结晶盐。令阿文吃惊的是这里的公路居然是用盐铺成的,公路旁的建筑物映入其中,远远望去,犹如海市蜃楼一样缥缈神奇。

回到住处,阿文看到水缸里的水,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喉咙耸动了几下,接着用瓢舀了一大碗,端起来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一连喝了三碗凉水,才稍稍感觉到肚子没那么饿了。他铺床时使尽浑身力气从袋子里倒出铺盖卷儿,一个红色的布袋子亮晃晃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急忙解开系住的绳子,对着光亮向里面看去是炒麦子。原来是妤花怕他饿着,在他临走前给他铺盖里放了吃的。想到这一切,他的内心犹如这初春清晨升起来的太阳,是多么让人温暖啊!

在这样的高原上氧气本来就稀薄,空气异常干燥。阿文背麻袋每次都汗流浃背,汗水几乎从头上流到裤裆里,为了那个贫困的家和爱他的妻子,每一次他咬着牙都坚持了下来。每天晚上回去觉得骨头架子都散了,还有就是特别口渴,因此在临睡觉前喝满满一瓢凉水。没想到这个不好的习惯致使了他的厄运,改变了何家的命运。

有一天晚上,他睡觉时感觉肚子里隐隐作痛,还没到半夜就接二连三地跑了十几趟厕所,由于身体严重脱水,他渐渐地感觉到到一次比一次虚弱,接近黎明时他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黄昏时候还睡在床上,他逐渐失去了意识,工友们不论怎么喊叫,最终没有醒来……

夕阳照旧温柔美丽,晚霞倒影在无边无际的盐湖上,形成无数绚丽的彩斑,光彩夺目。可谁也不知道,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悄然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走了……

第二天,黄羊川这里的雨停了,万物都被雨淋洗过,显得十分清新。空气中裹挟着春泥的芳香,湿湿的,甜甜的;石子路上一尘不染,玫瑰红的,孔雀绿的,杂色的,每一个石子儿都别具一格;门前小溪里的水流汨汨作响,像想提琴拉出来的自然之音……

一切都好似都很安详。

妤花的心却像冰冻了似地,她刚得知丈夫阿文的尸体已在青海火化,洒在了青海湖畔。她万万没想到丈夫阿文大年初二清晨缓缓消失的背影居然是和她生命中最后的道别。昨天晚上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眼球上布满了密集的血丝,头发乱蓬蓬的,丝毫没有心思去打理。整个人没有什么精神状态,好像刚从地狱里受过酷刑后回来的。

“我到底怎么了,上辈子我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她内心深处不断地质疑自己,不断地苦想之下,她的愈加恓惶。

她用干涸的眼睛看看熟睡的儿子,还不会说话,小的还不省人事唻。但也能给她些许安慰,让她有好好活下去的勇气,毕竟这个小矣静是丈夫阿文的亲种,她相信长大后在他的身上或许能找到丈夫的影子,所以她必须要全力以赴照顾这个儿子。

傍晚,太阳落山了。远处的山梁上传来了凄凉的二胡声音,时而是深沉的叹息,时而是的哭泣,时而在黑暗中呐喊。原来是村里放养的光棍老汉范尕爷,闭着眼坐在石板上,背后靠着一棵粗大的杨树,左手在二胡弦上上下下地移动,右手把着弓,似乎要把心里所有的悲伤和苦楚诉说给年老的杨树,诉说给田野,诉说给不睁眼的老天。直到午夜,繁星点缀满了深邃静谧的银河,他才肯离去睡觉。

范尕爷一辈子没有娶上女人,也没有碰过女人,被窝里很冰凉,得多呀!但一辈子也就凑凑活活马上过去了。人世上的许多事啊,往往说不来,这个复杂的世界每一秒钟都在变化着,和悲痛在不同人和不同地方上不停地交替上演。尤其是像范老汉一样独守空床的俗人最苦,真是“过尽千帆皆不是,肠断白蘋州”。但细细想来,人世间总有许多不如人意的事物,才会有许多可歌可泣、动人肺腑的流传世间,被人们怀想和传颂。

在农村里,家里没有了男人,就等于抽掉了顶梁柱,生活随时在风雨中都能摇摇欲坠,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为这个不幸的家庭感到痛惜。这些天妤花没有起早做饭,晌午和下午的饭都是邻居刘秀英婶婶端来的,她不断向刘秀英婶婶哭诉她不幸的命运,刘秀英婶婶总耐心地给她宽心,这使二十出头的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温暖。

妤花出门去一个人蹲在山梁上想了许多,呆呆地向西望着蜿蜒的马路,行人上上下下,可就是再也见不到丈夫阿文了,那怕是背影。她顺着干渠沟走到家门前,看见她公公坐在篱笆门前的石头上,眼睛里含着泪花,拿着长杆烟锅正在吸旱烟,蓝白色的眼圈在嘴边一圈圈散开来。“花儿呀,咱家对不住你,这几年让你吃尽了苦头……”说着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在脚边的坣土(tang,西北方言,很干燥的土)里,赶紧用粗糙干裂的手背揉了揉眼睛。

“我儿命短,我也大半截已经种到土里了,你还年轻,最好能带着娃找下(ha)个人家,不要让娃娃没有爹。”又吸了一口烟说。

“爹,你甭说了,我是不会走的。”她的眼里又涌满了泪水,随后进了屋里蒙头在被窝里暗自啜泣。

对于二嫁,她是坚决不会选择的,她是李家泼出来的水,活着是何家的人,死了也是何家的鬼。像她年岁这么轻,如果生活在在城市里,即便是有一个孩子,也完全有可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份幸福。但在这样闭塞的山村里,二嫁就会让人指着脊梁骨在背后风风雨雨地议论,如果带个拖油瓶再去二嫁,那就可想而知了。

活着就得好好活下去,在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里,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死人是常有的事,但是活着的就要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怕生命剩余一分钟,一秒钟。

过了些时日,妤花就开始下地劳动了。坚强的妤花!天大的灾难降临在她的命运里,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依旧如故,从来没有想过寻短见,就连村里平日里见不得人好的那几个幸灾乐祸的人也对妤花的强大肃然起敬。但她给村里所有人的印象是消瘦了,笑变容少了,脸上平添了几分忧伤,这段时间里好像老了许多。

此时农历四月末,正值立夏,这时候黄羊川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才到来了。在暖风的抚摸下,树干上一年生的细枝不停地摇曳,嫩绿的新芽冒了出来。一颗,两颗,几日便撒开了红褐色的卵状小叶,摸上去粘粘的,后来渐渐变成黄绿色,抬头看起来,像一叶叶轻舟,荡漾在田野上的空气里,如梦如幻,美丽极了!放眼望去,远处田野里,山丘上都出现了一层淡淡的新绿,绿的可爱。农田里也更加忙碌起来,农村姑娘和妇女都拿着铲子或耨(nou/lou,一种除草的农具)在庄稼地里薅(hao)草间苗。傍晚时分地里劳动的人回家后,山里异常宁静,偶尔有一两声布谷鸟的声音“种够(布谷),种够”能打破这种宁静。光棍老汉范尕爷赶着一群羊下了山,大声地用西北腔调喊唱着:

正月里来冰冻立呦春

二月里鱼儿水呀嘛水上漂

水哟是水上漂来想妹妹

想起邻家妹子等一等我

三月里桃花满哟山个红

四月里杨柳摆哟龙灯

摆哟龙灯来想妹妹

想起那个妹子就等一等我……

略带一点悲腔的歌声混杂着羊群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山谷,从山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晚上刘秀英婶婶给妤花拿来了一些菜种子,妤花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好似已经接受了这种不幸的命运,对失去的变得淡然起来。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来,妤花就拿来锄头在家的院落南墙那里刨了起来,不到半晌功夫,二丈见方的菜地就成形了。她打好小墒坝,用铁锨起了垄,然后蹲下认真地把西葫芦和萝卜籽粒点在陇上,盖上沙子,在其它平的地方撒上香菜和葱种子,靠墙的一遛埋下刀豆,插上树枝,以便刀豆长大后缠绕和攀援,结出更多的豆角。浇完水后,汗流浃背的妤花在门前的小溪里洗了手,看着溪水欢快地流淌,微风带来丝丝凉意,吹散了她那不整齐的刘海,她的心终于从那沉痛的阴霾里泛出一丝惬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播种才会有收获。等过两个月之后,夏秋之际家里就有新鲜蔬菜吃了。

立秋后,夏季的热浪退却了,早晨和晚上的气温令人凉飕飕的,穿上毛衣和秋裤才能出门。妤花每天早上给家里做了饭后,就把小矣静留给在家的爷爷照看。自己兜里面提了两个黑面馒头,一个绿色军用壶里装满开水,斜跨在肩上,提着镰刀到了自家的小麦地里一个人边割边捆,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回家来点灯煮饭。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农村里面最忙的时候。小麦、大豆、油菜等都割完了,妤花就在自家的架子车上套上家里的黄牛,牵着缰绳吆喝到地里,井然有序地把小麦捆子一个个放到架子车里,等放满的时候跪在地上使尽全身力气用长绳绊住,然后吆喝着黄牛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慢慢颠簸回来,一天来去好几趟。过了几天,门前的打谷场上出现了四五个高高的粮食垛。晚霞弥漫的黄昏里,在夕阳的照射下,粮食垛就像法国印象主义画家莫奈的画里一样,边缘轮廓模线模糊糊,金黄色的秸秆变成了橘红色,给人温和与浪漫的色彩感受。

夜幕降临后阴云开始密布,空气闷热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秋虫也没有了声响。突然,铜钱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妤花急忙出门把廊檐底下的塑料帐篷拖到门前的打谷场上,把小麦垛盖上,四个角用石头压住。妤花回到屋子里时,已经被雨浇透了全身,头发上的水滴顺着脖颈流了下来,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像瓢泼似地倾倒了下来,廊檐水像高山瀑布一样泄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溅出无数的水花,院落里的积水飞快地向门前的小溪里奔去。“喀嚓”一声巨响,天空出现了网状的闪电,似乎要把黑夜炸裂了。矣静吓哭了,妤花在被窝里搂着矣静依偎在一起。

没过几分钟大雨停了,到后半夜又下起了毛毛细雨。清晨站在马路上听到咆哮的身影,原来昨天晚上阳屲(wa)河里发洪水了,饕餮般的黄泥水肆意蔓延了整个河床,通向陈庄的独木桥早就没了踪影,水上飘着折断的树枝和废弃的瓶瓶罐罐,河岸上的树木也被拉地东倒西歪。村庄里的人都跑到石子儿马路上,看看自家河滩里的庄稼地是否被洪水吞噬了。

天转晴后,大雁成群结队的飞过南边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妤花正要打算出去把麦垛摊开在

打谷场上,却看见一个穿着一件印花粉布上衣和一黑色确良裤子的姑娘从篱笆门里进来了,掀开门帘仔细一瞅,原来是娘家里自己的亲妹妹李珍珍,妤花赶忙跑到院落里去把妹妹手里提的馍馍接过来,拉着妹妹的手进了屋里。

“珍珍长大了,知道心疼姐姐了。”

“谁让你是我的亲姐姐,不疼你疼谁哩。”嘴一噘,俏皮地说。

“家里爹爹妈妈都挺好的吧?”

“嗯……爹爹除了阴雨天腿有点疼,其其它时候都挺好的。可是妈妈……”珍珍仰起脸大眼睛不断扑闪着望着妤花。

“妈妈怎么了?快说呀!”妤花心里有些焦急和担忧。

“自从妈妈知道姐夫不在了以后,愁你愁地都吃不下去饭了,头发差不多一大半都花白了。”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妈妈经常念叨你唻。”

妤花鼻子感觉酸酸的,使劲控制不然眼泪流下来。

“珍珍,你先坐在炕沿上,我给你倒点水。”说着转过身去,低下头用手把流出来的泪水擦干。

“姐姐,我们家山里旱地的小麦和豌豆已经拔地差不多了,里我这次来就是帮你干农活的,我知道你这里忙。”

妤花搂住了珍珍,姐妹俩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时候,那样的天真无邪和单纯。只是妤花结婚后,已经被生活的枷锁紧紧地束缚住了,她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可现在的她就像笼里的小鸟,永远地与自由永别了,她的喜怒哀乐与山村不同节气的景色构成了她生命中的全部。现在最让她幸福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矣静长大成人。

妤花和珍珍拿着铁叉把小麦捆子戳下来,拆开在打谷场上平摊成环形,黄牛拉着笨重的石头磙子,随着妤花一圈一圈地碾压小麦。几个小时后俩人把秸秆堆积起来,接着边扫边推,乘着风吹来,立刻用木锨把秕谷、糠子和粮食分开……

秋收过后,落叶纷飞,天渐渐地凉了下来。

这几天妤花听别人说,新疆北疆地区种植着成千上万亩地的棉花,农主家要雇人哩,如果去的话一个月就能赚下个三四百块钱儿,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啊,足以为家里添补点什么了!

妤花做了晚饭后,给公公把饭端过去,怔怔地在地上站了一会儿便开口说话了。

“爹,过两天我就出远门去了,你帮我照顾好矣静。”

“干什嘛去哩?哪塔去哩?”老汉捋了捋下巴胡。

“家里没钱花,我去北疆摘棉花。”

“你一个人去(qi)哩,还是和其他妇女一搭里去哩?”

“我们几个人说好的一搭里去哩!”

“哦……”他在炕上向前挪了一些,佝着腰把嘴里的长烟锅对在煤油灯的外焰上,吧唧吧唧地吸了两口。

“还有就是饭罢和太阳落山前你把家里的鸡按时喂上,吃食就是把豆秸秆和麦麸搅和在一起。”

“嗯,花儿,你说的我都应下,你放心去吧。俗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你要照顾好自己唻。”他温和而又意味深长地说。

“爹,你放心,回来的时候给你买新衣裳穿”妤花说着便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生活就是这样,所有的事情和人都具有不确定性,坏事和好事在某些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一颗心在凄风历雨中不暗淡,即使凋零,也要像胡杨一样屹立在人迹罕至的沙漠里,和风沙做最后的抗争。

两天后,妤花背着包顺着马路离开了黄羊川,坐上火车前往北疆了……

【完稿于2016年1月31日凌晨四点 黄羊川马莲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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